“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ai🚫原神🚫

舜远.《鲸落》

*给糖爸的点文!  @sugar.食糖 

*BGM:《Weight of the world》

《鲸落》

 

“当鲸鱼在海洋中死去,它的尸体会缓慢沉入海底。这个缓慢的过程有一个饱含诗意的名字——鲸落。这样一座鲸鱼的尸体可以供养一套以分解者为主的循环系统长达百年,这是它留给大海最后的温柔。”——百度百科

 

00

我坐在店里。

店面凹陷入地面之中,如被南瓜壳紧紧裹住的玻璃盒子,桌上燃着香烛,老旧的风扇刮过垂下的风铃绳,响声清脆,正对海的方向开了扇小窗,透过小小一方窗棂,可见几只海鸥掠过海面,海浪吞吐温顺,凉风阵阵。有渔船自视线的尽头一闪而过。

“界海·兰纳多先生,您当真见过吗?”他问我。正是握着笔端端正正的样子。我正视那双眼,星芒灿然,待我反反复复确认面前人的身份与模样,他早已有些不耐。

“老人是说不得谎话的。”我笑。

“但您不肯跟任何人讲。”他直白道,“即使您自称,是被‘人鱼’所救——”

“我不跟他们讲,是因为他们不应当知道。”

“请告诉我吧。”他微微前倾了身子,“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你怎么就知道,你应当知道呢,小伙子?”我眯起眼来,他挑着眉梢看我,倒像是有几分诧异又有几分自信,仍旧是个少年呢。

“……如今这港口。”我转开话题,“如今这港口,再没捕鲸的船了吧?”

“许多年前就不再有了。”

“那,这便是我呆在这儿的理由……”

 

01

我来到这里是十八世纪初了,那是大航海时代*,你也许曾在书本上听说过那盛景,但事实而言,是文字无法比拟的。谁都想登上一艘船。那是少年人的壮志与幻梦,那么多人,他们挥舞着自己的餐叉,学着海盗的模样吹口哨,窗台上晾晒着白净的贝壳,总是幻想着当自己驶出黄金国,穿金戴银的恣睢模样。

海洋,他们向往着海洋。趋之若鹜。阳光下翻腾的浪花一片白金,在他们眼里,都是至高无上的财富。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姑且算是。但我并无发现新大陆的志向,也无一个水手的狂沸热血,我仅是为了财富而来,我小的时候生活很艰难,你应当理解。

当我到达这里时心潮澎湃,我看着船只们沿着蜿蜒航线将航图大卸八块,水手们在小餐厅里碰杯,啤酒沫顺着杯沿流下来,月亮像个银盘,是退潮的时候,海水温顺的、正如你面前所看的那般,舔吻着岸边。我欣喜若狂,在街道上与同伴们狂奔,像个疯子。

那是我永远无法忘怀的岁月,我的少年。

白日的时候这里就会是熙熙攘攘的繁荣景象,市场,吆喝的人们,最新鲜的水产由柳筐内倒入水池中,我见过小臂那么长的青鱼,死去的小鱼小虾顺着排水沟流走,地面常年被海水浸泡,腐蚀出黑痕斑斑。我第一次见到他就是在那里,晨雾未起便散了,海浪晶晶亮亮,他沿着街一路走来,若无其事地放下手中的柳筐。

你想知道他的长相?他是绿色长发。白,身条纤细。虽说几十年过去但我仍记得一点,你永远不要跟他的眼睛对视,那里有一片广袤又安宁的海,你一定会陷进去的。

他带来的筐比别家都大,我实在好奇,凑过去一看,净是最难捕捉的深海鱼,他看见我,轻轻对我笑了一下。

我问我在当地结识的好友他是谁,好友对我讲,他每个月初来一次,一天就走,谁也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但是,”好友又说,“你别看他瘦,这么沉的筐子,从来都是他一个人背。”

后来我又听说这白玫瑰海上神秘无比的海盗,听说貌若天仙的海妖,那时的我仅仅将这当做来这里后奇闻异事中的一件,飞快地忘却了。更因为当时,有一艘捕鲸船正停泊在此。

我厌恶捕鲸。我并非什么生活在海边的人,但我听家里的老人们说过,鲸鱼是海中的神明,它们是能够承载信仰的。后话姑且不提了,当时于我而言,冒犯这么巨大的生灵,同时也是对神明的大不敬。但捕鲸船上的待遇最好,工资最高,所有人挤破了头也想上去,我的好友也在其中,于是十余天后,我登上一艘商船,他登上的,便是那气派却又死气沉沉的捕鲸船。

你现在已经见不到了,但那船的样子,我永生难忘。它是漆黑的,不发出半点声响,甲板上有尚未洗净的血痕,锋利的武器就晾在太阳下,捕鲸船上的水手们块头巨大且沉默,他们只会靠在夹板上抽烟或下来喝酒,从不与人谈论自己的行程。

那绝对是一段死亡之旅,在他们屠杀神灵的时候,他们也付出了血的代价。

我还记得我登上那艘船的日子。6月25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涨潮的时候波光粼粼,雪白的泡沫冲刷着船体,我帮忙搬运货物,撤掉阶梯,船起航的时候,我瞥见那艘船——没有鸣笛,没有扬帆,如幽灵一般飘入海中。

内心一个寒颤,我似乎在甲板上,看到了一个绿色头发的人。

 


04

平安回到岸边的每个人都被质问,但我一个字也没说出去。不,在醉酒之后类似梦呓般讲到过,是鲛人救了我的性命。从此来找我的人排成长队,我似乎一下子从一个普通的小水手变为了什么了不得的学者。你也是这些人中的一位,但你与他们都不一样。

我也是在了解海洋史学后才明白,那是这片海里的禁区,从未有人活着离开那座岛。塞壬岛,他们这样命名。嘘,听着,这些话我只对你一个人讲过。那是鲛人的诞生之地,是所有海洋生灵的朝圣之所,它位居深海,常年被迷雾笼罩,你是否奇怪,它离大陆那么远,是如何在大洋中站稳脚跟?而我又是如何在靠近岛屿时认为海水很浅呢?试图去理解吧,那座岛就是深海中的一棵树,它直挺挺地屹立在那个位置,几千年没有变过。

它有自己的根、茎、叶,我们所在的岛,就是它繁茂的枝条。与海妖不同,鲛人本身没有生育能力,他们是真正的海洋的后裔,接下来我所见所闻,是那群搞学术的老疯子绞尽脑汁也想挖掘到的线索。

 

岛上有一片森林,一眼泉水。森林里的生物种类繁多,我跌跌撞撞地走在最后,看到过足有碗口那么粗的巨蟒。我开始渐渐感到不安,开始询问他们要去哪里,舜看了看我,说,你是不会死的,你可以放心了。

但我的心情更加忐忑。我摸着兜里的玉石,更加不想把它卖掉。“尽远……”我试图叫他, “你之前说……是因为我们的船跟‘他们’太近了,所以才会被风暴波及……”

“我应该跟你们道歉。”尽远没有回头,长叹一声,“是我召唤来了风暴。”

“啊,我,我在港口……好像看到你在那搜捕鲸船上!”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打通,“还有……还有风暴来临的时候,船的东南角……好像有一个黑影……是,是捕鲸船?”

“……你很细心。”他的语气似乎是赞赏,“他们这一趟不是来捕鲸的。”语气骤然沉下去。

“是‘原址’吗……?”我偷偷看舜。舜曾经在我这里提过这个陌生的名词。

“……的确,我们现在要去‘原址’。”尽远应当也猜到是舜同我说过,并没有太大惊讶,“我们将这片海域命名为鲸海,因为每一只鲸自诞生就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受伤的时候,会来这里养伤。”

“你知道海洋是如何循环的吗?与陆地无异,却没有人类这一蛮横斩断食物链的种族。自生到死都无法离开水,最终躯体腐败在水中,为新的生命提供养料。海洋是活着的,海洋是会呼吸的。她是一位母亲。”尽远对我说道。以鲛人那属于海洋的嗓音对我说道。我忽然着了迷,对于来自内陆的我,这片海域本没什么吸引力,你觉得匪夷所思吗?你觉得难以相信吗?我也是。我终于理解了尽远所说的命中注定,无法解释,我被吸引被绑定,被命运宣判是将故事传承的人,时至今日我也无法完全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直到我看到你。

别问。

 

鲛人身着沾水不湿的鲛纱,生有鱼尾与腮,落泪成珠。这是我听闻的传言。我知道,稍安勿躁。通往“原址”的入口在水底,是那一汪泉水,尽远入水的时候悄然无声,忽而就有深绿色在水下蔓延开,你能看得很清楚,闪闪发光的鳞片逐渐变浅,那是一条鱼尾。那是一条鱼尾!即便早有准备的我也仍然怔愣在原地,看着那个曲线优美的身躯滑进水底,现在回忆起来仍然能感受到那种心悸,像是偷窥到了什么绝对不应该触碰的东西。是的,鲛人是有鱼尾的。舜站在岸边同我解释:“这里原本是没有人类的通路的,这条路是一位前辈修建的。”

“……把这些告诉我没关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原址’都要带你进去了,还有什么关系。”舜有些纠结地皱起眉,“其实他早就与我提过会有这么一个人类存在。鲛人的历史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我起先还不信,怎么能让一个生命短暂的人类去承载这段历史呢?”他用靴尖拨弄着泉水边的石头,“但他说,人类的意志是所有生灵都会惧怕的,是能够承载轮回的,总而言之,你知道后说不说出去就无所谓了,没有鲛人,人类是绝对无法进入这里的,倒是说将这些事告诉你、将你带到这里,是我们应该做的事。”

如今,我终于明白了那段话的深意。

 

你问如何进入泉水里?是一个只能在底部打开的机关,在岸边有一条向下的暗道,通向湖底。暗道里漆黑一片,潮湿又寒冷,尽远没有浮上水面,舜带着我一路下行。我们顺着台阶向下走,盘旋的台阶像没有尽头似的,你越向下走,越能嗅出海水特有的腥气,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了海底。再向下,终于有些微的光线透过来,我面前是卵一样坚韧的透明物质,延续着这条海底通道,这里至少是海平面下几百米,这些物质竟然抵住了水压!我愕然,再向前几步,已经整个人身处深海!

天色仍旧是阴沉的,整片海域如同一块巨大的淡蓝色水晶,光线随着水波晃荡而支离破碎。这片海域的生物很多,有半透明的水母成群结队地上下漂浮,脚下是看不到尽头的深海,视线范围内是各式鱼花色的脊背,再向下,就什么也看不清了。你看着海的时候,很难不去想象海平面下是怎样的景色,但当你真正身临其境,你已无心欣赏奇特景色的美丽,在水的领域中,你是那么惶恐。所谓沧海一粟。

我双腿打颤,舜拉了我一把,我踉踉跄跄地前行。海面下是那么宽阔的世界,那我所见的浅海是怎么回事?我甚至以为这里靠近大陆架,以为海水没什么深浅!再向前走了几步,抬头终于能够看清,密密麻麻呈现圆环状分布的红色木桩。海面是一轮圆镜,星星点点的红将岛屿的阴影笼罩。

“那是一种结界,让人产生幻觉的结界。”舜解释。

我的嘴唇发颤。假使有人误以为那是浅海而进入水中……怪不得,怪不得此处是人类禁地。这种超自然的力量要将人置于死地,太过容易。

“……这座岛,也许你出去之后会听到一些相关的传闻,但严格来讲这里并不是海妖的领地,是鲛人的。曾经也有像捕鲸者一样的狂热之徒捕捉鲛人,为了财富,为了容貌,因此三十年前鲛人就彻底销声匿迹了。”

“那尽远是?”

“他是这片海的最后一只,也许世界的另一端还会有完整的鲛人族群。他们的生命诞生于生命树上的卵,这片海域的生命树,就在海神殿的‘原址’。”这么说着,舜指向我们的脚下,我第一反应是见到了一块大果冻,而那果冻上覆盖了一具巨大的骨架。

“那是什么、什么的骨头?”我咽了咽口水。

“……鲸落。”舜简练道,“那就是鲸落的最终形式。”

 

“鲸鱼是海洋的神明。”

 

05

这些故事随意一点说出来都没人会信,他们会觉得我疯了,将我关进精神病院。狂热者在寻找我,怀疑者也寻找我,我离开了这片海,离开了那惊魂动魄的一天,将这些故事烂在肚子里,记在脑子里,做一本书,做一个将故事传递下去的人。尽远赋予了我一种使命感,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故意而为。他说我们相遇是命中注定,我又是被选中的传承者,因此我试图肩负起传承者的责任,守口如瓶,保护那片清宁。

我知道你会理解的,毕竟……

 

鲸落是什么?

当一只鲸死去,它的躯体与灵魂回归大海,这种体型巨大的哺乳生物犹如一片沉没的土地,无数的生灵去瓜分它的尸体,掠夺赖以生存的养料,这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它们将一切都归还给大海,滋养出更加多姿多彩的生灵,这就是鲸落。

海神殿的原址笼罩在蓝色的结界中,一只鲸的骨架匍匐其上,用自己坚固的骨骼守护着对海神的信仰。数千年,无数的灰尘与尸体沉降,海底的暗流流淌,鲸骨仍在那里,鲸骨本身便是一座神殿。这就是鲸,那里,就是鲸海。

海神殿仅剩下断壁残垣,一股泉水聚拢在小型水池内,地砖上全是我认不出品种的雕花,有几根苍白的立柱上雕刻了龙纹,形成结界的半透明物质能够发光,将这建立在通往海沟道路上的神殿包裹得严严实实,雪白的大理石破碎了,仍然有金光闪闪的字迹汇聚在结界上,半截盈盈发亮的树状物质悄无声息地躺在泉水中,四处都是莹蓝色的粒子。

尽远站在泉水前,湿漉漉的长发垂下,满地残破的书页。

“界海·兰纳多,许下你的承诺。”尽远叫我的名字,却是正对着泉水。我只言不发,蓝光大作,空气中的粒子聚拢分散,忽而一只巨鲸招摇过市,忽而一群小虾奋力游动,分分合合长长短短,冲泉水而去,结界上的纹路瞬间被照亮,金色的复杂字体环环破水而出,有什么巨大的生物在水中游动,我被蓝光包裹,听到了水流动的声响,听到了舜的心跳。

从始至终我没有说话,心绪却在暗中沸腾,我被一种偏执神圣的心态指领,一步步走上前去,伸出颤抖的手掬起一捧泉水,凑到嘴边。

泉水下肚时,数不清的声音挤进我脑海中,苍老的嘈杂的不知所言的,我头疼欲裂,当即昏倒在地,不断地在心里说:“我承诺、我承诺!”那些嗓音才终于停止了喋喋不休,水浪的声音愈加清晰,我猛然捕捉到有什么东西被水流推着靠近,什么极为沉重的东西。我想要开口警告他们,眼皮却沉得没有力气,最终,我在摇晃的水波中昏睡过去。

我喝了海神殿前与陆地相连的泉水。

 

我喝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我获得了不属于这个世界的能力。

 

我再次醒来时有人在沙滩上走动,天空晴朗,海鸥飞来飞去,我的半只手臂埋在沙里,有片刻听不清周围的声响。突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界海!是界海吗?!”我勉强顺着声音看过去,竟然是我那位登上捕鲸船的伙伴!他衣衫褴褛,整个人像被什么烧过,但仍是完好无缺的,他扑过来抱住我,我看到海边有船只的残骸,视线转移,看到了不远处的城镇与港口。我回到大陆上了!与伙伴的重逢伴随着劫后余生的喜悦,我们没忍住抱头痛哭。

我从我的伙伴里了解到了捕鲸船上的另一个故事。

他作为新人一开始还会被人排挤,后来轮到他去值班看守仓库,那晚风浪很大,几个颠簸油灯忽然灭了,他摔倒在地,摸索挣扎间撩开了货仓里蒙在货物上的黑布,看到了一只鲜红的龙爪。

“那是一种石头,一种红色的矿石,被雕刻成蜷缩着的龙,那些龙面目狰狞,生有巨大的翅膀,将半个身体包裹起来。前辈发现了我,我呆若木鸡,他叹口气将黑布又蒙死,说我运气不好也是运气好,这一趟出来要不从此捕鲸无愁要不全军覆没。我问他为什么。”

“他叫那种雕塑是‘火龙’,说它能够破除海妖的结界,我一头雾水——海妖?那不是传说么?前辈一边抽烟一边摇头。不,周围有一片鲸海。他对我说。鲸鱼受伤后会往这里跑,方圆一公里都是海妖的地盘,没有人敢在这里撒野,都会死。因为这个原因,捕鲸的难度大大增加,我们不得不跑去更深的海域,每一次捕鲸都有人牺牲。”

“那些面容美丽的魔鬼就是在鲸海诞生的,说着人话却不做人事,你想想,鲸再怎么有灵性那也是畜生啊!畜生能跟人比吗!”他将前辈的话转述给我,显得痛苦不堪,“人要吃饭,要赚钱,挡我们的财路,就是不让我们活!船长也是受不了了,才去北方巫师那里求来这种邪气的东西……你不要跟人说,也不要怕,我们会胜利,我们一定会胜利!”

贪婪的嘴脸,多么面目可憎啊。

捕鲸船被烧毁,只有寥寥几个新人活了下来,这不正是玩火自焚。

 

我与尽远与舜勉强算是相识也不过半天,短短半天内我重获新生,他们也成了我生命中难以忘怀的一部分。我获得了一种全新的思考方式,我变得敏捷、沉静、逐渐成熟,当我回到家乡为母亲养老送终时,我才发现,我的生长历程比周围的人都要慢。我当了很多年少年,很多年青年,中年时期是别人的好几倍,似乎迟迟不肯老去,我将这些时间用在钻研学术上,用在研究鲸海上。你看我如今垂垂老矣,但我已经活过了两个多世纪,我也许哪一天就要从这世间离去,因此在这之前,我要找一个人,把这些事说出来。

你相信吗?你一定会相信的。看着你的眼睛,看着你的脸,我就如同回到了那么多年前的那一天。我捧起泉水,送到嘴边——我说,我承诺。我承诺将这故事传承,我承诺将他们铭记,我承诺与岁月抗争,用我人类的坚定意志,书写瑰丽的魂灵。

 

从我看到你,我就知道我的使命即将终结了。你们,你们几乎一模一样!我永远无法忘记。我的那些言语,那些考究成果,都是要赠予你的。我这本书,是让你来读的。你,少年。

 

06

老人咳嗽两声,将激动的语调咽回肚里,少年瞪大双眼看着他,手指因为兴奋而微微震颤。

“这是您亲眼所见?舜·欧德文与尽远?”少年问他。

“绝无半字虚假。”老人虔诚道。

“……正如您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您故事里的人。”一只海鸥鸣叫着飞过,少年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摊开在桌上,里面是一大摞复印件,“……我,做了一些梦。一些很零碎的片段,于是我回到了我们家的祖宅,这是我在地下室找到的,我家族一位先辈的日记。我去翻我家的族谱,才得知,祖上的确是做海盗这一行的,后来那位先辈脱离了本家去了外地游离,再也无人知其行踪,这是那位先辈没有离开时的日记,藏在箱子的最低端,难以发现。”

老人闻言精神一振,难以置信地将文件夹拿到面前来,费力地戴上老花镜辨认着上面的字迹。

“毕竟是纸制品,即便保存已经相当完好,还是有多处破损,最终能辨认出明显字迹的只有这几页了,原品若是卖出去,也是难得的古董了,但我想请您鉴定一下,看看……这究竟是不是那个舜·欧德文。”少年双眸闪耀,“看看……这究竟是不是那个爱上尽远的舜·欧德文。”

 

07

舜第一次见到尽远的时候才只有九岁,还是个面庞稚嫩的小娃娃,每天抱着望远镜企图发现一块新大陆,被父亲哈哈大笑着揉乱头发。他的家族生活在海上,海盗,海上的强盗,这可不是什么好词儿,但是舜觉着,自家一不抢贫二不抢邮,见着那种富到流油的去劫一点养活都是贫民窟出身的船员,也没什么不可,倒不是给自己开脱。强盗就强盗,至少是个对得起自己良心的强盗。

他的日子甭提多自在,什么稀奇玩意儿都第一个给他过目,有一天父亲出海,带回来的不是宝石黄金,是一个人。

鲛人的生长历程比人要慢几倍,尤其是在成年以后,那时候的尽远就已经是青年模样了。舜躲在屋子里看他,觉得这个人比金银珠宝还要闪闪发亮。

从那之后舜知道自家的任务除了抢有钱的救没钱的之外还有一项。

守护海神庙——准确来讲,是海神庙里那眼泉水那棵树。

舜偷偷摸摸去找尽远说话。

“海神庙是什么?”舜问。

“……是我出生的地方。”尽远拍拍他的肩膀。

“为什么要保护那里?”

“因为欧德文家的祖先欠我们一个大人情。”尽远耸耸肩,“你们家好人很多,都知道要还的。”

“那我以后成为船长了,是不是也要去保护那里?”

“如果你想的话。”尽远对小孩子微微笑笑。

“你住在那里吗?”

“不,我住在陆地上。”

“为什么在陆地上?你不是从海里出生的吗?”

“……为了保护这片海。这是海洋赋予我们的使命。”

舜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心想,我要去保护那个地方,我一定要去保护那个地方呀!

 

再遇见尽远的时候舜已经是个少年了,十五六岁的年纪,在与一艘捕鲸船的战斗中落入水中。他怕极了,漆黑的海面倒映着火光,他在水下睁不开眼睛,我——我该不会要死在这里了?!他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点什么,气泡上升,上升——竟然捕捉到了滑溜溜的衣襟。

绿色。

绿色的发丝。他的手被抓住,偏低的体温。海水刺激着视网膜,他拼命睁开眼一看——一条何其美丽的鱼尾!舜怔愣地忘了害怕,被推出水面后咳出几口水,救了他的人没有离开,舜清晰看到了隐没在衣袍下的鱼鳞。

是那个记忆里很闪耀的青年,他是、他是——舜心跳加速,向海水中看去。

他是鲛人?!

 

舜二十四岁的时候,成为了最优秀的船长,他带领的船队所向披靡。逐渐没有船只再敢靠近那片海域,靠近那片同时存在“塞壬岛”与“传奇海盗”的危险海域。他开始组织船员贩卖一些海鲜,逐渐有了其他收入,也不必再刀尖舔血。

直到一只受伤的鲸闯入这片海域,激起大量泛着血花的海水,舜看到了那艘紧随其后的捕鲸船。漆黑色的油漆,像一只钢铁幽灵。舜转转手腕把望远镜丢下去,冲天上开了一枪。然后又开了很多枪。

 

从那之后捕鲸的就把这群海盗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舜再没见过尽远,他天天想着尽远,觉着自己欠尽远一条命,必须得把这地儿守住了。他觉着尽远总会回来这里,他也总能见到尽远的。

 

舜的父亲去世了。

爽朗的老头儿走也走得干干净净,咽气之前还吞了几口酒,没什么好交代的,红着鼻头挥挥手一命呜呼,舜忍着泪把亲爹的尸体海葬了,他们相信被鱼群吞噬的躯体,会在海洋里以另一种方式重生。人死了就是一块肉——这是他亲爹的原话。

那些日子舜船长的心情相当不好,连带着打翻了艘捕鲸船,从此船员看他的眼神更加恭敬。他叹着气一连几日吃不下饭,头七刚过,有个陌生人登上了船。

“他的灵魂重归大海了,海洋会接纳那些尊敬她的灵魂。”尽远坐在甲板上跟舜道,忍不住感慨,“我第一次见到你,你还只是个小娃娃……”

舜垂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点点头,突然环住尽远的肩膀:“……让我抱一会儿,就一下。”

尽远愣愣,不太适应人类对于他而言略高的体温,但还是迟疑地拍了拍舜的肩膀。

眼泪终究还是没掉下来。

“你介意我在你这儿蹭个地方住吗?”尽远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月光笼罩下来。

“赖着不走都行。”舜费力笑笑。

 

08

舜将晕倒在地的界海平放在一旁,坐在尽远身旁。细碎的振动声,石块咔啦作响,沉闷的碎裂声搅乱海流。这片海,这片他从童年就希冀着守护的海,正在发出她的悲鸣、她的怒吼。镜面般透彻的海面映出漆黑的船只,这艘幽灵船带着血污行驶至此。朱红的木桩旋转、漂浮,有中招的人从船上一跃而下,沉入无边的深海。海水压在头顶,一阵窒息感,结界上的古老文字筋疲力尽地闪烁着,呻吟着。

捕鲸者始终无法放过这片海,因为这是神明的居所,是鲸群的庇佑处。生命树在哪里,哪里就能滋养生命。唉,舜想。你们竟胆敢屠戮神明。

“现在离开的话还来得及。”尽远去握舜的手指,手心里全是汗。

“我相信你的预测,即使真的来不及,我也会陪你。”舜轻轻亲吻他的手背,“我欠你一条命。”

“你早就不知道还我多少次了。”尽远轻笑着闭了闭眼,“鲛人的生命很长,但如果在生命树前起誓的话……”他抬起脸,正式舜的双眼,“我就能与你一起老去了。”

舜愕然。

海面震动了一下。

尽远凑过去亲吻舜,舜一言不发,温和地按住他的后脑,泉水静静流淌,时间在这一刻定格片刻,舜的舌尖勾过鲛人不怎么明显的犬齿,轻轻舔吻他的下唇,有淡淡的海盐气息。曾经的深夜,尽远曾威胁般地用齿尖磨蹭舜的颈动脉,舜当时在吻他的肩膀。鲛人不吃肉,你骗不了我!他忍着笑对尽远说。

“死而无憾?”他开玩笑道。

“别乱说。”尽远推了一把他的脑袋。

“……凭你一己之力,很难挡住那些邪物吧。”舜道,“你舍得动用生命树的力量吗?”

“别小瞧人。”尽远将手放进泉水中,“鲛人的祭司三百年才出一位。”

“……为什么要如此坚持呢。”舜轻声询问,“共同的母亲也希望你们好好活着吧?”

“你知道这结界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吗?”尽远伸出沾着泉水的手,抚摸过舜的眼睑,“你去看看,去看看是什么意思吧。”

 

一声喃语。

 

【我们存活……

呼吸、成长、老去……延续生命的轮回。】

 

舜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鲜活的古老文体。

 

【我们属于海洋。属于我们共同的母亲。我们游动,心跳跃动,共赴一生一次的朝圣。当我们的心脏第一次随着母亲的浪潮跳动,我们诞生了。诞生,消亡,周而复始。如泡沫消逝于海水中。我们祷告,我们喃语,我们祝福。海洋是我们的归宿。母亲会洗刷我们的疲惫与焦虑,赐予我们纯净平和的心灵;母亲会抹去我们的不安与惶恐,归还如水安宁的心境。我们生在这里,注定死在这里。我们沉默,我们静然,我们窥伺,我们不堪,我们等待。[我们]是海。】

 

“这、这是……”

“相当于鲛人的圣经。”

 

“自千万年前我们诞生于海洋,依仗海洋而活。海洋塑造了我们的灵魂与躯体,时光飞逝,但海洋是不变的。你所见之海,即为千万年前之海。我们共同的母亲,覆盖了这个星球的十分之七。”蓝色荧光汇聚又扩散,尽远双眸金黄,双手合十,以一种肃穆口吻,低声念道。

他看看舜,眼眸中流露出发源自血统的悲伤:“鲸是海洋的神明。这片海,就是一个巨大的鲸落。我们共同的母亲用她灵识的躯体哺育了我们,以她安然的威严抚慰了我们的不安与缺憾。”

“……而他们背弃了海洋。”舜轻声道。

 

地面又是一震。

有什么暗红色的东西被投入水中,扩散出一片红光,极似鲜血,鱼群惊慌失措,被红光触碰到的躯体即刻燃起火焰,血色的焰火在水下扩散燃烧,逐渐下沉,而成片的血花浮上水面。

泉水骤然沸腾起来,尽远念起祷告词,莹蓝色的光点汇集在泉水上方。有一串气泡自漆黑的海沟内升腾起来,满地洁白的大理石在莹蓝光华下逐渐改变色彩,赫然一块巨大的碧玉!

这即是界海手中玉块的原貌……

暗红色的物体仍旧在下沉,结界上方一片血色,残破的血焰燃烧几十米!大海顿时一片寂然,生灵逃窜,又一下震动,许些碎玉落在地上。

 

舜颤抖着合拢双手祈祷。他做他从来不屑于做的事。他向海神祈祷,向共同的母亲祈祷,只恳求再守护这一片净土——不要让贪欲沾染,不要让狱火焚烧,不要让生灵消亡!

孕育生命的不老泉让他听清海水,让他听清无辜亡灵的哭号,让他听清了——

 

鲸歌!

 

起先只是短促一声,其后更加绵长,一声后重叠了另一声,此起彼伏、浩浩荡荡的鲸歌自漆黑的海域传来!这些超出人类听觉范围的震颤以海水为介质快速传播,频繁交流着彼此的信息,转换成为递增的音符,鱼群随之上升游蹿,泉水不再沸腾,转激起层层叠叠整齐的涟漪,震慑人心的鲸歌飘散在海域的每一个空隙!

舜抬起头。

一只、两只、三只……足以遮天蔽日的巨大身躯钻进血雾之中,音调骤升,这远比海妖的歌声夺人心神、远比鲛人的歌声震撼!在这片深海之中,它们即是王者,即是神明!云开雾散,璀璨天光骤然洒下海面,熔金般的温暖光华直直照入眼中,这片绝境逢生的海域在展示自己的威严与愤怒,阳光层层折射自结界顶端透下,数不清的晶莹光点缓缓漂浮,直直落入泉水之中!

天地一震!

 

“是曾经来这里养过伤的鲸……”颤不成声。尽远跪倒在地,额头抵上冰凉的地面:“它们,是……”

舜难以抑制地湿了眼眶。

鲜红的碎片落在结界上消融,鲸群的身躯逐渐移开,翻倒的捕鲸船被海水无情撕扯,身躯似岛屿般巨大的鲸,温顺地靠近这海沟入口处的小小莹蓝光球,舜有一瞬竟听清了它们的呼唤。

 

【感谢……】

【感谢……】

【感谢……】

[感谢你们的每一次努力与负隅顽抗,我们也将竭尽绵薄之力。]

 

 

鲸是海洋的神明。

共享海神的灵性。

 

09

老人颤抖着肩膀呜咽起来,少年惊疑地起身。

“原来是这样啊……”老人满足地喟叹,“此生无憾……”

“……那块玉,您还留着吗?”少年嗓子一阵阵发干。

“我可以免费送给你。”老人从衣襟中扯出一条红绳,类似正方形的碧绿玉块拴在末端,“……我后来查了一下书,若没记错,这种玉在生命树周围,能够促进伤口的愈合。”

“送、送给我?这还是……”少年正欲推脱。

“在鲛人手里也是有用的。在人类手里,就只是一块石头罢了。”老人含泪笑着摇了摇头,“我已经不再需要它了,将它赠予你,我就完成了我的使命。”

“为什么这么说呢?为什么这么确定是我?”少年质问道。

“……你跟他,根本就是一模一样啊。”

“……我用这些复印件跟您交换吧。”少年迟疑道。

“也好。你应当能找到他的,不,你一定能找到他的……”老人低声絮絮,少年郑重地将玉块放进背包里,跳下椅子准备告辞。老人猛然反应过来,“你叫什么?”

少年推开店门,海风吹起黑色长发的发梢,他转过脸来,黑眸熠熠发光。

“家父望子成龙,托我以祖先的壮志。”

老人难以置信地睁大眼。

“我叫舜·欧德文,跟您认识的那个人同名同姓。”

 

 

“我会找到他的,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您放心吧。”

 

浪潮温吞地舔过海岸。

 

Fin.

*私设维尔哈伦大陆的历史进程与现世不同。现世的大航海时代是十五到十六世纪。

 

 

后记:

很早之前欠糖爸的点文,感觉完全没体现出海盗舜X人鱼远的设定???

与其说这篇文的主角是这三个人倒不如说是海。

鲸鱼发出的超声波人类听不到,舜之所以能去“听到”与“理解”是因为接触了泉水,同理,界海能活两百年也是因为泉水。

尽远有预测能力,但只能预测到一些不痛不痒的片段。

感情线有点淡……………………应该是最后一次写人鱼远了,第一次写人鱼远是去年三月,还记得是四月一日发布的《讴歌》,当然现在看也已经……继续努力吧!

写了16265字…………………………我七月份文章数那么少就是因为旅游外加爆字数啊!!!大哭!!!为啥就不能好好写点小短篇呢!!!

然后关于“当时的旁观者作为下一次轮回中的讲述者”这个feel第一次是在一个短打 少年,少年! 里出现的…………觉得很喜欢这种传承感就又用了一下xx很想去描写大航海时代…………

灵感来源自中考前一次语文测验的阅读题。

想起什么再说!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

期待下次再见!

-by:宋凌-2017.8.4-20:55-

搞了一个小时敏感词气死……最后只能这样了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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