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ai🚫原神🚫

【舜远】Hyacinth.(上)

ballball全世界看一下这篇!!!!!

我还记得当时凌晨一点多看这篇心里就跟撒了一捧玻璃渣一样隐隐作痛,外加当时的状态……真的是阅读之后的两天内都心情沉闷,是一种林妹妹式的隐哀,这甚至让我不自禁想到罗密欧与朱丽叶,简直是散发着凄美光芒的珍珠碎片😭😭😭😭😭😭怎么这般动人啊……!

吹爆瓶瓶.jpg


燎原.:

寄余生合志解禁啦√


这是篇并不太严谨并且充满了奇葩操作的西幻。


加上FT快四万了,容我分个上下。


BGM:箱庭の外で


Hyacinth,风信子,不同颜色的花朵有不同的花语,这篇取的大概是生命、悲伤与永恒的怀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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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舜刚刚听完半场圣祷。
  
  年轻的皇储终于摆脱了响彻城中心的圣歌。他拂落衣襟上管风琴逐渐坠落的音符,由大教堂后半穹顶式的偏门溜出去,踩着冬日冰冷的泥泞。城中心盘旋环形围绕的大道,七条六马车宽度的长街卧龙般将皇都波尔德盘在正中;沉进小巷的阴影里时他若有所思回望,即使隔开将近半个钟的路程,他依旧能看见天沿下的尖塔,双首凰鸟浇筑成擎首高鸣的样子,锋利双翼将薄暮时分柔暖的光切割得细碎。
  
  舜收回目光,裹紧肩上的披风快步扎入黑暗之中。角落里藏着些目光,亮起一瞬,再死气沉沉地缩回角落中去。舜用余光把一切收在眼底,他回想起在方才圣歌前的布讲,身着金红长袍的男人措辞激昂,身后的彩窗投下斑斓的灯火,他宣称那些是“背叛了神所以被惩罚的人”——可是,那只是由于瘟疫逃难至王都的人。
  
  他不可能去公然反驳,便试图忽视由圣坛上灌下来的话音,与其余祷告者一起闭上眼,脑海中将文书中的信息再次翻出——瘟疫缓慢致死,其传染性却并不恐怖,或许是那些患者满身疮痍的样貌让人心生恐惧。他厌恶教廷,却第一次依循这个皇朝古老的传统,将绘制神凰的十字架竖起,为死去的人默念悼词,在还未熄灭的圣烛一点摇曳不定的烛光下,熬了一整夜,为仍旧活着的人起草提案。放开民间医师的资格,解开教廷对于治疗资格的绝对管控。很简明的提案,他知晓那些死者的难处——贫穷足以致命,而他们有的甚至付不起前往教堂的车马费。刻不容缓,年轻的皇储低下高傲的头颅,将原文删繁就简七八次,直到那些漂亮的花体里都有了委婉甚至低声下气的影子。印着皇帝漆印的羊皮纸由他今日亲自送去,然后被接过,轻飘飘落在主教手边黄金打造的匣子里。不着急,身披金红长衣的中年男人倨傲地回答,以看似尊重的措辞及高高扬起的下巴一起示意他回到人群中去。“守护神平等对待众生”,于是舜没有任何身为皇室的特权,他与其余信众一同站在圣坛脚下,将自己溺在一派珠光宝气里,沉默地听着头顶那些高亢又慈悲的宣讲。胡言乱语,他在心中轻叱一声。转身将此世最“名流”的集会丢在身后,披上披风扎进了沉沉暮色之中。
  
  他回神,艰难辨别出目的地距此还有两条巷子的距离。皇都外围的小巷子不比城中央,窄小的道路上铺满一半初雪践成的泥水,给人落脚的余白就少得可怜。道路称得上是难寻,店主人也懒得在显眼处挂些招牌,也难怪云轩这里生意一向冷清得很。
  
  今日也如此,除了两个人以外,店内没其余半个人影。云轩店里一年造访的人数或许不如店里宠物数量的一个零头,他估算。
  
  舜解下披风的暗扣时云轩为他倒了杯茶,水脉和着几缕氤氲而上的水汽冲碎了杯底一簇粼粼暮光。看似年轻的店主嘴角常年挂着一丝似有若无风落的笑意,隔着张覆着亚麻布的餐几漫不经心打量他,膝上伏着的那只银白的仔猫眯着海色的琉璃眼去蹭云轩的掌心。舜伸手去拿了自己面前的茶杯,素白把手上有细笔描出的花,花枝蜿蜒着延伸至茶盘上,圆润泛起的水纹边上描了细细一层颜色,像是开在白昼下的成簇紫罗兰。舜将那一簇清淡的颜料以指尖抚了抚,端详了片刻后才俯下身去嗅了嗅杯中缭绕着的香气,微微蹙起了眉。
  
  “不错的茶,遗憾的是我喝不了这个,抱歉。”
  
  “可惜,”面前的云轩用丝毫不惋惜的口气说着,反手挠了挠怀里猫儿的下巴,这才稍稍抬了抬眼略略前倾了问他,“那,咖啡如何?虽然我不太喜欢那种苦涩的味道,但总会有客人喜欢,也就准备了少许……如果你要的话。”
  
  “……不,谢谢,白水足够了。”
  
  云轩低低笑起来。
  
  咖啡和茶舜是不能碰的。他们被人推崇为夜晚工作的最佳伴侣,舜不用,那些需要他操心的东西已足够让他躺在床上心乱如麻到凌晨三时。舜对这位年轻店主的品德有些了解,当然不会觉得云轩会忽略掉他眼角下浓重的青黑色,他自己同样没有忽略茶盘上一杯早早倒上的温水。舜头顶上那片交错的金属支架上缠着纤长的绿植,一蓬浅茶毛色的松鼠从枝叶间荡下来,从他面前的茶点架上偷走了奶油戚风上的坚果。舜的视线聚不出焦般跟着它晃了一圈,费力地眨了眨眼,一点藏得不深的疲惫就浅浅地露了些端倪。
  
  云轩低头眼神散散地抚着膝上的仔猫,忽地开口,“医师法案的情况如何了?”
  
  舜去拿杯子的手略略顿了一顿。
  
  这想法他于一月前和这位宠物店主提过,那时的法案不过是年轻皇储脑海里一个尚且不成熟的主意,说出来的也不过只言片语,也不知他是怎么推断出的。舜收回手,低下头去揉了揉眉心,目光终于在掩映下稍显疲累地低下来,落在他在膝上摊开的掌心里。
  
  他纵然跟在他那作为皇帝的叔父身边学习了近十年,自认为能在政海中稍显游刃有余,这次的情况却也超出了他所能控制的范围。斡旋与博弈仿佛永无尽头,瘟疫的脚步却已逼近危机边缘。年轻的皇储略略合了合眼,仿佛一瞬间的缓冲就给了他喘息的余地,于是他再次支起了脊,将一丝难言不着痕迹地藏回那副游刃有余的外壳内。
  
  “……还可以,有些进展了。”
  
  他回答,端起面前的温水润了润干渴的嗓子。
  
  事实上,何止是不顺利。瘟疫源头的西郡教堂的神职人员都迫切希望法案生效,那里的情况已经不是他们教廷拥有的医师可以控制的程度;然而这份提案被半路扣押,遭到了皇都中央,教廷的大脑,几位主教与教皇一致反对。他在瘟疫开始时与周围斡旋许久,直直拖到现在——一周以前,他在皇都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苟延残喘的难民,他们惊惶地退回黑暗之中,用破旧衣衫死死遮住脸上腐烂的疮疤。
  
  他像是个陷入苦战的棋手。眼睁睁看着终局的沙漏一点一点落下,磨掉一条又一条无辜的人命,却还是要循着黑白格上的法则,战局于他也就越发捉襟见肘起来。
  
  他仿佛一如既往地无能为力。
  
  八年前他无法阻止教廷夺去弥幽,年幼的女孩被囚禁在金帷马车外表的牢笼内从他面前绝尘而去,锁在波尔德圣都大教堂后的塔顶内;八年后他捧着一封尚未开封的信,沉默地看着无数鲜活的生命匍匐在他脚下腐烂无息。
  
  “小殿下其实不必同我说谎……人啊,模样比言语更为可信。”店主将慵慵低垂着的目光抬起半分来,将年轻人青黑的眼窝并血色尽失的脸颊扫了一圈,低低笑起来,“只可惜我不过一个小小的宠物店店主,难以为殿下解决这些琐事……”
  
  云轩松了手,膝上的仔猫受惊一般从他身上仓皇跳落。宠物店店主一反往常软蜡一般依在软椅上兴致缺缺的模样,他双手交合,饶有兴致地向舜的方向前倾。
  
  “……只不过,解决一下殿下的一些小问题,总还是做得到的。”云轩看着对面小殿下略略扬起的眉梢摆了摆手,他从唇齿间发出极轻的一声呼哨,头顶上悬空生长的藤蔓之间簌簌作响,数只羽毛鲜妍的鸟儿由枝头一跃而下,扑闪着纤长的羽翼停在年轻店主的肩头,色彩丰润的羽毛在阳光下不断折射出轻柔而多彩的光泽。云轩伸出手指亲昵地刮了刮肩上鸟儿的羽冠,望向对面不解的舜。
  
  “如果是在本店的话,您总能找到最合适自己的那只宠物——”紫发紫衣的年轻店主端坐,将这番语气明显不对的话用波尔德王都的贵族腔调咬得矜持而诱人。他睁开眼,看见舜强睁眼睛试图去捕他身旁飞舞的鸟儿时长叹一口气卸了架子,“不是这些小姐们。她们叫做朝雾鸟,羽毛美丽,嗓音却一般。若是夜晚无法安眠,那她们就并非是您所需要的那种——”
  
  “什么?”舜听了他的话也无半分尴尬,将手大大方方收回去,问他。
  
  “夜莺。”云轩微笑着回答。
  
  02.
  
  凌晨,王都中央圣塔顶钟第三响的尾音融在冬夜里。
  
  舜依旧躺在床上睁着眼,目光借着窗外晦暗的自然光落在床幔上。这些柔软华贵的织物上一针一线烙着绣工数十年的心血,曲折的金色绣线在弱光下依旧华美,可他或许更喜欢云轩店里那些爬满整片屋顶的绿植,毕竟再巧夺天工的工匠都无法将那样的生机封在一块布料里。
  
  他难以控制自己去考虑法案的事,只能默念起白日里云轩向他讲述的事情。紫发紫衣的店主头顶垂了成串的藤蔓,肩头盘桓色如霓虹的朝雾鸟,敲着手中并未点燃的烟斗。店主的语调轻而富有韵律,仿佛是在讲述某个从远方流传而来的故事——那鸟儿羽色平平而歌声清越,只在黑夜中来去的歌者。云轩的叙述同他本人一样摸不到边际,舜却于那些碎片般讲述里摸到了些兴趣,略略往前探了身子,询问他那种鸟儿的下落。
  
  “我这里?或许会有吧。事实上,他们实在是太稀有,连我这里都少有记载。”
  
  店主朝他晃了晃手中古旧的羊皮纸订本,几片摇摇欲坠的纸页随着他的动作瑟瑟地欲掉不掉。他端着茶杯啜一口,稍稍抬起的眼眸藏在氤氲升腾的雾霭后,又絮絮地补充。
  
  “夜莺啊,和你所知道的一样,以歌声为他的主人带来一场安眠——唔,这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他们一向任性极了。”云轩慢慢地回答,云淡风轻挑起的眼里带些促狭又戏谑的意味,“这种鸟儿的血统足够珍贵了。倘若你真的被他看中了,那也不用我给你送,没什么能阻止他来去。”
  
  舜听得懵懵懂懂,他云里雾里问了更多,云轩眨了眨眼,将接下来的问题一个一个巧妙地堵了回去,总之不再透露给他一点信息。舜拿这心绪缜密的店主没办法,看着橱窗外的天色盘算出自己少得可怜的空闲,只得仓促向店主道谢,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披风,一头扎进沉沉暮色中去。
  
  他由波尔德皇都外城赶回皇宫,避开灯火通明的正门长廊,急匆匆穿过飘着轻快乐音的花园小道。一窗之隔灯火通明,大厅是乐音来源处,轻柔的提琴音并热切的欢笑声与他相隔咫尺。年轻的皇储于无声的暗处驻足片刻,再不迟疑地朝着他的起居室走去。
  
  平时休息得便足够晚,今天情况更为特殊一些。他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等到远处隐隐约约飘来的乐音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才稍稍允许自己活动一下僵硬的后颈。他草草收拾完毕,将自己丢到床正中央。闭眼之时不过午夜,等他毫无睡意地张开眼时,凌晨三时的钟刚刚响过。
  
  这时他于黑暗中听见歌声。
  
  本以为是大厅中央的歌舞于深夜再度开场,他仔细去听,继而给出了否定的答案。不,不是,那不像是波尔德皇都歌者所钟爱的花腔和变调。那说不出是什么,比冬夜晚风更轻渺,清冽而久远,如无根之泉,从远处轻轻浮游而来。
  
  他听得越发恍惚,周身如坠细雪之中,渐渐失去感知。床幔上的金丝藤蔓隐匿在眼前逐渐浓稠的黑暗之中,全身感知由指尖开始一点点慢慢褪去。意识由清明境里不断下沉溶散,最后他难以抵御地闭上眼,将白日里支撑自己的所有框架丢开,温柔的细雪轻拥而上,一簇一簇将他渐无防备的周身渐渐掩埋进冰凉而柔软的梦境中。
  
  ……只有耳畔还余下一丝声音。
  
  歌声若有似无,比微风更难捕捉,在他周身浮空盘桓。他于半梦之间靠着这一丝仅存的感官吊起一丝意识。仅余的一线声音渐去,细雪絮絮地在他耳边轻唤,睁开眼,睁开眼。
  
  清泉流过砂石,雪隐匿于冬夜,他再捕捉不到痕迹。
  
  他感到衣角被人极轻地拽了一下,属于人类的体温贴上来,熨帖地包裹住他一小段指尖。那些纠缠着他的细雪在一瞬间纷飞开来,他感受着身体意识的渐渐回温,于恍惚之中睁开眼——
  
  他站在雪中。不同于波尔德皇都中马车碾碎的泥泞,他四周是故乡东郡纯白的雪原。天色灰暗,厚重积云酝酿一场东郡冬日常见的大雪,颜色由天穹顶渐次向下洗去,天幕与雪原的尽头是古堡,不同于波尔德皇都城堡尖削的顶,东郡城顶上是沉稳的灰青色,渐渐溶于落雪的灰白。那里是他童年时自以为的一方世界,灰青色所覆盖的地方即是他的领土,在被过继至叔父膝下前,他与他的妹妹一直生活在这里,度过将近十年的无忧无虞。他从灰青色上落下目光,城门坚毅矗立着的轮廓下,小路由古堡一直延伸到身边,枯败的草叶压在积雪下,在那串小小脚印踩过的地方,才会有一片细腻的枯黄色露出端倪。舜终于低下头去,被忽视的女孩从狐绒的衣领里抬脸与他对视,微微鬈曲的发丝与纯白绒毛梢杂在一起。
  
  哥哥。弥幽用属于幼童的柔软音调小声地唤,又扯了扯他的手指。
  
  舜一瞬间近乎恍惚,他脚下似乎晃了晃,仍是顺着女孩拉他手的力度蹲下去。他想要摸摸面前与自己分别了近八年的女孩,伸出的手似乎在微微颤抖,沿着女孩脸庞娇稚的轮廓上下逡巡几次,却还是没有勇气去触碰她。从他被立作皇储,从弥幽被教廷夺走,以圣女的名号锁在皇都高塔后,算来她应该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了——面前的小小身影分明还是她七八岁的模样,干净,易碎,像是落在手心里松松盈盈一捧初雪。女孩的身形小而纤细,要蹲下身去才能对上她的目光,那双眼睛如他记忆中那样圆而明亮,澄澈一如雾雨后初绽的紫阳花。
  
  他近乎痴了地看着眼前娇小的女孩,弥幽眨了眨眼,将背在身后的手拿出来,抿着小嘴踮起脚尖,蝴蝶停在花冠上一样轻柔,将手中的花环庄重地戴在哥哥头上。
  
  “舜哥哥,给你。”
  
  弥幽从小仿佛就不喜欢笑,却从不吝惜在哥哥面前展露笑颜,她腼腆地把嘴角与眼角都弯一弯,接着女孩张开双臂,像是他记忆中的那样,羞涩地朝着最喜欢的哥哥讨一个拥抱和晚安吻。
  
  舜无法拒绝。
  
  他试探地伸出手去拥抱面前的女孩,弥幽贴在他脸颊侧,柔软的童音近乎耳语地喊他。
  
  “哥哥。”
  
  “哥哥……”
  
  “哥哥……救救我……”
  
  声音由柔软逐渐拔高,一句一句,更多的声音掺杂进来,最后汇聚成近乎凄厉的哭喊。那——那些,不是弥幽的声音,他一瞬间悚然,女孩却抢先他一步推开他,温暖的双手从他脸颊上近乎留恋地抚过,按在他脖颈上。
  
  “……救救我,救救我们……”
  
  女孩怔怔看着他,哭喊仍在持续。她懵懂而依循本能地朝着自己的哥哥靠近一步,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有无数东西在横冲直撞,女孩娇嫩的皮肤上逐渐破起暗色的疮疤,飞快占据了她原本白皙的皮肤。弥幽撒娇一般环着他的脖颈,她的脸颊逐渐逐渐溃烂,看向他的目光却仍透着近乎天真的意味。
  
  “救救我们……我们……”
  
  舜近乎手足无措地抚上女孩的脸颊,年幼的孩子却将手裹得更紧,白皙的手指逐渐抽长,他面前柔软娇小的身影炸裂开来,无数黑色的长线从中冲出,飞快地将不知所措的舜缠绕束缚。
  
  ……弥幽呢。
  
  耳边无数哭嚎声仍未停止,他充耳不闻,只是漫无目的而惶急地试图去寻找那个明明在他面前分崩离析的小小身影,直到越发清晰的剧痛将他的意识唤回来。他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已经被纤细的黑线割开伤口,缠绕着血的黑色细线比刀锋更利,束缚间割破他的衣服,直切皮肉。脖颈上已经见血,他近乎本能地伸出手去扯,在满手的血迹和浑身细碎的疼痛间转着视角,茫然地看着身前。
  
  弥幽呢。
  
  [她不在这里。一直都不在。]
  
  一个声音由身后传来,回答他,尾音轻轻下落,像叹息。
  
  年轻的皇子愣了一瞬,拢在血迹斑斑细线上的双手陡然收紧。他近乎绝望地试图挣脱身上缠绕的黑线,鲜血顺着被割开的伤口一滴一滴落下,那些细线避开了他的要害,只将他禁锢在原地,剧痛难忍,动惮不得。
  
  [——嘘。]
  
  一双手自身后环绕,轻轻覆上他的双眼。冰的温度,柔软的人类肌肤的触感。那双手从脸颊轻轻落下,黑线避之不及地飞快散开,飞快地聚集在舜的胸口,交错缠绕着钻入他的心脏。千百种难以言喻的滋味瞬间在他意识中炸开,失而复得的喜悦几乎在瞬间被冲淡。思绪比任何时候都混乱,生来所有难以接受的记忆在他眼前呼啸而过,碎片纷飞开来,他的视线甚至来不及辨认那是什么时候的什么记忆;父母墓碑上刻制的凰鸟并陌生的墓志铭,弥幽仓促回望他时眼里的泪光,波尔德皇都中无数猜忌与戏谑的眼神,最终落在街角那些隐匿于黑暗之中的身影上。
  
  “你……你到底……”
  
  舜挣扎着问。他极力想要回身去看,意识却再次陷入一点一点下坠的沉沦中。那双手覆上他的双眼,以指尖轻柔将其合上。冰凉的触感随眼前的黑暗四散,他周身仿佛又回到细雪的掩埋中去,微弱的挣扎渐渐悄无声息。云层中酝酿许久的雪终究落下了,簌簌的雪片由天空极密却也极安静地落下。他在黑暗中用仅存的知觉去感知周围变动的风和落雪的细响,大簇的雪花扑着羽翼停在他脸上,顷刻融成小小的水滴,再由冰凉的指尖抹去。
  
  [醒来吧。]
  
  那个声音说。
  
  03.
  
  舜摘下披风的兜帽抬头时,晨曦从皇都郊外密林的枝杈间漏下,在他手心里掷下一小块带着难得温度的光斑。是皇都冬日里难得一见的好天气,他握一握掌中那团随着枝杈摇曳而跃动的光点;至少那些依旧还流离失所的人应该会好过一些。
  
  这里的规模还太小,难以把所有患有瘟疫的难民全部收容起来,不过聊胜于无。他抿了抿唇角,快步越过潮湿松散的深黑色枯枝,密林尽头木质房屋低矮的轮廓影影绰绰露了一片,视野渐开,数十间简陋的屋子在荒郊相依为命般凑成小小的一群。
  
  这里比他想象中要更为井然有序。
  
  昨晚那场噩梦揭开他沉寂多年的伤疤,血粼粼地再次划上一刀。他在梦境中由细雪包围沉沉睡去,睁开眼时已是天光正晓。许久没有这样的好眠了,他不自在地揉了揉额头,盘算着时间由床上一跃而下。他由波尔德皇宫出发,自正中心向外逃离,绕开周末时自清晨开始流动的大道,水源和目的地皆为早早按起管风琴的大教堂。交错的衣香鬓影与皇都优雅精致的贵族腔调杂乱地依循车水马龙横冲直撞;越发外围越发静默,荒郊林中只有冬风与寒鸦低号,极静也极冷。直到他进入这片难民营,才觉得周身稍稍回暖。他避开密集的人群向远处走,低声咳嗽的老者坐在劣质木凳上织线,衣着破烂的女人避开颈侧的疮疤在肩上担起水,面颊溃烂的幼童举着烂纸枯枝制作的风车,下意识想要向他奔来却停下脚步,远远地从破烂木箱后探出头朝他招招手,丢给他一串脆生生的笑。
  
  他驻了一瞬,向那孩子招招手算作回答。
  
  接待他的人是位老者,白发苍苍地支起鼻梁上的镜架,一言一语将此处的人数、处理情况,一点一点讲给他。舜应着声点点头,借了纸笔在纸上划了些句子,顺口问了病症情况,老人叹口气摇摇头,他主管这里的秩序和组织调动,对此也只是略知一二。
  
  “若是殿下真的想知道,你不妨去问问那个年轻人,他好像……好像是从西郡随着难民一起来的,这两天他帮了不少忙。唔,现在应该往治疗区去了。”
  
  “好。这里的事情辛苦梅尔先生了。”
  
  老人连忙摆摆手,将桌上的药剂瓶并上散乱的笔记收拾出一块空地来。舜将手中的纸页随意折了折丢进口袋,向他简单道了个别,老人无言地用浑浊目光送他离开,朝着他的背影轻而恭敬地颔首致意。
  
  舜由梅尔先生的屋子出来,沿着特意打扫过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寻找他要找的那个年轻人,“与他年岁相仿,不爱说话,性格温和”,听着让人有些好奇。他一边找一边却也不闲逛,帮人担了水搬了东西,抹抹额头上一层洇出的薄汗,将脖子上代表皇室的纹章摘下来,当做普通的挂坠一样晃荡着,逗笑了路边跌倒哭泣的孩子。母亲抱着孩子,满含感激地向他轻轻低下头,指着不远处那间小小的屋子。
  
  “殿下要找的人应该是在那里……那家的小姑娘刚刚病了,斯诺克小先生该是在那里。”
  
  ……是叫斯诺克吗?
  
  舜朝着这对母子挥挥手算作告别,一小段路片刻走完,他朝屋内一片阴暗稍稍瞥了一眼,在摇摇欲坠的门板上屈指轻叩三下,清了清嗓子。
  
  “请问——”
  
  [嘘。]
  
  阴影中有人朝他示意,竖了一根食指点在唇边,极柔软的气音,由轻咬的唇齿内吹出。
  
  他坐在支起的小窗旁,浅薄的日光由窗沿一分为二,白橙的暖色拢着他膝上睡着的女孩子,另一半越发晦暗,他安静地坐在阴影之中,只有几缕亮色描出了一个影影绰绰的轮廓;望过来的眼瞳却极亮,拢身侧为数不多的日光于两簇金绿里,冬雪初融了,新叶迎的第一束晨曦那般颜色。
  
  皇储滞了一瞬,不言语地守在门边,等年轻人于阴影中缓缓将膝上孩子抱起来置在小床上,起身前仔细为她掖好了被子;接着看他走出这座小屋子,年轻的皇储看着原本模糊的人影在天光下显了,目光上下极快地扫了一圈。身形是与他相仿,他在年轻人绷紧的唇角和眉眼扫上一圈,较夏夜浓荫更清浅的墨绿长发将略有戒备的神色糅得稍显温和。大概是他了。
  
  年轻人有些局促地对他轻轻颔首,舜朝他摇了摇手,及时打断了年轻人接下来的话语,指了指远处山石下的阴影。
  
  “去那里说吧,”舜将声音同他一样放得轻而低沉,用眼神示意一下那个窝在阳光中睡得正好的小姑娘。年轻人点点头,在他身后大约半步跟上,接触到阳光的那一刻他稍显犹豫,还是将兜帽带了上去,大半张脸都藏在低垂的灰黑色衣料里,他们在山石上坐定了,舜偏过头去瞧他,也只能瞥见一段轮廓利落的下巴和紧抿成一线的唇角,一小簇墨绿色从领子里滑出来,摇摇地缀在颈边。
  
  舜从那簇摇曳的绿上收了目光,才堪堪把溺在窗前日光那颗心给打捞出来,四平八稳放回自己胸腔内。他清了清嗓子,想转头又克制了,将目光掰折了洒到从口袋里掏出的纸上,上面三五行熟悉的笔记皱捋好久方才顺成一个句子,他开口,“那关于这里的——”
  
  “尽远。尽远·斯诺克。”
  
  年轻人毫无预兆与他一同开口。清冽略带沙哑的嗓音,顺顺地从他耳侧流进去,大脑卡了一瞬,方才组织好的语言重新融回一滩意义不明的词句。他支支吾吾应下,年轻人——尽远,看着他,意味不明眨眨眼。这时他才回过神来,纸片与脑海里那些七零八落扫进角落里,他总算拾起了作为皇子该有的风度,朝着尽远伸出手,“舜,舜·欧德文。”
  
  “我见……不。听说过您,殿下。”
  
  尽远点点头回答他,伸出手与他交握,指尖在在他掌心下落,柔软且冰凉。舜几乎是礼节性地回握一下,悄悄将那只手在掌心里拢了片刻,直到脑海里属于礼节的时钟提醒他再握便过了,他才施施然放开,面上跟着一点坦然的笑。
  
  只是心里断没有表面上那么云淡风轻,胸腔里那颗不甚安分的东西再次自我溺毙了,扑通一声溅起水花,涟漪荡了他满怀。他收拾得仓促,瞟了一眼纸页上五六个要了解的问题,黄纸黑字地将他的思维敲回正轨上去。
  
  于是他向面前的年轻人发出邀请,一点点剩下的私心也能自以为冠冕堂皇地压在这张纸下:“那……尽远,现在是否有时间?不介意的话,是否有幸能与您共进一次下午茶,顺便了解一下这里的事?”
  
  尽远听着听着越发困惑,仍是点点头回答他没问题,话锋一转,只是下午茶……,话轻轻顿了顿,目光往上瞟了一眼。尽远转了一半的身过来,朝向他,能稍稍窥得见一双隐在兜帽下的眼;融在金绿色里的那点不明所以消解了,一点清浅的笑意顺着舒展开的单薄眉眼溢了丝毫。
  
  舜将纸页捏皱了等着他的回复,便顺着他向上的目光看,清早十点的晨光耀武扬威地呲开牙,亮亮堂堂晃了他的眼。
  
  04.
  
  舜说不好何为心动,何为钟情。他以皇储的身份去参加婚礼,教廷里神凰像前白纱手套牵着钻戒流光溢彩,管风琴琴音蒙一层雾。他也去书里寻,那些不知出自何处的文字写得着实热烈,仿佛两人一次四目相对就要撞出火星烧掉半个皇都。纸上的东西不可信,他想,直到今天才切身试了一回,或许谁说的都不对,人人不同,他的就是内里炸开了四分五裂陨石般下落,却悄无声息被纳入水中,着了火的碎片安静下来,汇聚成水底一颗小小的星,兀自闪烁。
  
  他要怎么描述?那颗星星蕴在他胸口呢。
  
  上午十点的下午茶进行得磕磕绊绊,他们不方便走远,在荒郊不过十分钟路程的小店内坐下。时钟划过清晨与晌午的分割线,小店的老板才打着哈欠为他们送上一壶红茶。舜见尽远仍旧不脱下身上那件披风,料想他或许是不欲见人,将他指到靠角落的那个位子,自己仗着身形在同龄人内算得上高,旁边的视线能挡上一大半。尽远该是没注意到这些小心思,他捧着手中的杯子打量片刻,送至嘴边啜了一口,稍稍皱起了眉。
  
  舜随他一起喝了一口,偏僻小店的茶无法与皇都贡茶相比,粗涩,含久了才能从唇齿里寻到一丝回甘。他寻思一下,只是现在不是向面前的年轻人介绍茶品的时机,便清清嗓子将口袋里的纸页掏出。对面的尽远也稍稍正襟危坐,苍白的手指交叉,中间护着仍旧冒着氤氲热气的茶杯。
  
  他惯于好好收拾情绪,借来纸笔将纸页上的文字极快地抄写下来,尽远在他对面,安静地任由目光随着笔触划过。接下来的问答似乎平平无奇,不过是一些干巴巴的问题,难民的数量、发病程度,他都从梅尔先生那里了解了不少,缺失的部分只有关于瘟疫的详细情况。尽远话不多,偶尔合上双眼沉思片刻,指尖轻轻敲击杯沿,三言两语将他所需要的信息讲得简明而精炼,他记得也就极方便。尽远真的是不太善于言辞。舜习惯边记笔记边整理思路,偶尔要在其中写写画画,指节抵着下唇在纸上划着仅他看得懂的符号;待他理清楚一条思绪,桌上的时计长针便要画完六分之一个圆。他抬头,不经意对上尽远的目光,一双金绿色里盛着一点专注,目光置在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线条上,却好像并不关心其中的内容,单纯地将视线落在舜并周围的一寸光阴里。舜抬头时那双眼睛才活过来般轻轻眨一眨,由着接下来的问题循循地答下去。
  
  尽远知晓得很清楚。他仿佛接手过不少病人,回答病症病理时条分缕析,待到舜折起新一页的纸,笔架在两手交错处,话锋一转问他“从哪里来,是做什么的”的时候,他便仿佛一架刚刚还正常运作的机械卡了螺丝,支支吾吾地转不出什么话来,好像他对那些难民关心许多,对他自己却茫然得一无所知一样。过了很久,他才抬起眼与舜对视,平铺直叙地回答那些问题。
  
  是北郡出身,居无定所的自由人;路上遇见了那些难民,就顺手帮一下。“不,不是教会所属的医师,”他干巴巴地解释,“甚至称不上医师。我的表兄弟们可以算是,我只略懂一些。”
  
  “唔,这样,”舜善意地朝他笑笑,“梅尔先生说你帮了很多忙,我料想教廷的直属医师很少,你也知道现在非所属的医师是被禁止的,那……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这里可以提供些帮助。”
  
  年轻的皇储指尖转着粗糙的笔杆,目光往尽远那处稍稍落一下,宽慰性地给他一个似是游刃有余的笑。“不用太担心,”他轻声补充,“我能在教廷眼底护住这么一群人,再加你一个,不难。”
  
  皇储一天也是时钟转两圈的时间,每一块都条分缕析分配得紧凑又清楚,可再分出一点心给他,好像也没什么。这想法在心里平静地转了一圈,那边的尽远终于抬头直直看了他一眼,眸子里两簇光轻轻跳了一下,像是静静燃烧的火焰有风惊掠,安静,灼人得不动声色。
  
  而后绿发的青年终于将心口郁结的那口气缓缓呼出,他点头,“好”。
  
  仿佛在回应一个重要至极的承诺。
  
  他们一来二去,询问的事情结了个尾,而后话题扩散开,天南海北地不着边际。本是聊着教廷,由制度到建筑,舜指尖敲着桌去思索,四方大教堂在他口中条条款款排出了名单;由此转向别的,他给尽远讲东郡的青灰色城堡,严冬之中的花房温室和密林里暮冬时雪下的嫩芽;作为皇储裹着的那张刻板的外皮渐渐落下,言语和思绪都往千里外的那片密林轻飘飘飞过去。尽远不擅对话,只有偶尔顺着他的话问上两句——他听得认真,热茶转凉了还捧在手心里不管不顾,仿佛眼里除了对面的人再无别的。还是舜最先发现,夺过他手里的杯子为他续上热的,瓷面与那双手分不清是谁冰了谁,一脉相承的凉。
  
  他们在店里坐了将近半日,晨光转为艳烈的金色,再沉沉落幕,下午茶的承诺就算成了真。二人披着一身浓重的金橙丽暮起身,店门口悬挂的铜铃随着开门叮当一响,打了个完美的结束铃。舜整理的不止一张相关情况的笔记,他将那个今日初识的年轻人整理在心中,告别时揣着沉甸甸一捧心事,脚步却比来时轻快得多。
  
  年轻人站在街角沉默地看他远去,那个身影高且挺,突兀地闯进下午五点的暮光里。年轻的皇储走了半条街,终于欲盖弥彰地回头,两人四目相对了也不显尴尬,大大方方朝他招招手,上下拢着一层金亮的光斑,随他的动作轻轻闪烁。
  
  真的太过耀眼了。
  
  尽远站在角落,隐匿在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看着那个人影终于消失在转角。他近乎满足地闭了闭眼,灰色的冬日古堡并青绿的嫩芽,他将这些语句同昨天在舜梦境里读取到的记忆并在一起,安静地以舜的视角看着他口中的东郡。
  
  这些柔软的记忆戛然而止,他垂下眼帘将掌心摊开,轻飘飘的纸页随他的动作一起落在手心,复制出的纸页上是他紧盯了一下午,依旧难以理解的文字与线条。他将纸页小心沿着原来的纹路折叠,放入口袋中,转身按紧了披风,朝着身边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走去。
  
  三十分钟路程外,小小的宠物店依旧寂静无人。紫发紫衣的店主捧着随手抽来的书籍,却并未读进去,指节反复敲击书封,直到他头顶的藤蔓间终于传来了簌簌的一响。
  
  小小的灰黑色身影自特意敞开的窗外飞进,由碧色之中穿行,直直落在他面前的暗处,渐渐伸长成人型。他肩头的仔猫伸了懒腰,近乎本能地试图去扑站在他指上的朝雾鸟,惊得那些鸟儿四散飞了,云轩轻啧一声拍了拍仔猫的脑袋,“安静点,界海。”
  
  一群衣饰鲜艳的女孩子们由鸟雀化成的光团中跳下来,叽叽喳喳地伸出纤长的爪子要去捉那只猫,有着海蓝眼瞳的小猫炸了毛,跳至地上化作银发蓝眼的少年,打着哈欠跑远了。
  
  云轩似笑非笑敲了敲烟斗,女孩子们这才回过神来,视线落到暗处时惊异地呀了一声,嘟哝着刚刚一吓她们的魔法都失了效,才重新靠近暗处,更进一步时被静静站在那里的“人”阻止了。
  
  “请站在这里就可以了,小姐们。”
  
  黑暗之中只有一对金绿色的眼瞳是亮的,其余部分被“它”仔细地隐在成片的盆栽绿植后。小姑娘们叽叽喳喳着说着我们又不是没见过你的样子,却还是在原地停下,她们拔下衣裙上的羽毛,霓虹般的色彩旋转着消失,渐渐化作朝雾一般的一片,将暗处的那个身影裹起来。尽远稍稍举手,看见嶙峋漆黑的骨指重新生出薄薄一层皮肤,再成长为人类应有的模样,才从一片阴暗里迟疑地踏出第一步。肢体由扭曲渐渐抻得笔直风落,漆黑骨骼外露的躯体裹着雾气覆上属于人类青年的苍白细腻的皮肉,背后近乎折断的灰黑双翼融进朝雾中,贴成线条流畅的蝴蝶骨。他伸手轻抚脸颊,可怖扭曲的、遍布瘢痕的面庞渐渐由朝雾鸟的魔法修饰,成为正常人类的模样。
  
  “这个。”
  
  由怪物幻化成的绿发年轻人站定,将手中的纸页递给面前的店主。
  
  “我读不懂,也怕今晚读到的记忆会有改动,”他沉声说,“但有些事不能等,所以想请您帮我解读一下。”
  
  紫发紫衣的店主接了那张纸,目光由纸片上那些划分成块的语句上逡巡一圈,身侧折下一朵正盛的花,指尖蘸着花汁在纸上写下几个名字。
  
  “这是他首先要考虑的几个人——唔,我不知道你的打算,”云轩漫不经心捻了捻指尖上的嫣红颜色,“也管不住,你们夜莺一族出了名的一意孤行,洛维娜尚且那样,你……哎。”
  
  店主摇摇头,将纸页递回去。
  
  “我既然决意要帮他,那他不能下手的地方我来下,他难以做到的事情我来做。他是皇储,也是位兄长,要顾虑的太多。”
  
  年轻人的声音放得很轻。
  
  “——正好,我什么都不是。”
  
  05.
  
  冬季开始了最为漫长而寒冷的一段时日。
  
  舜坐在自己的书房内,手边放着三份文件。他将其中两份装饰华美的信件与剩下一张格格不入的单纸分开,一并摊在面前的书桌上。
  
  前两份他很熟悉。漂亮而难以实用的花体,出自他手;大约在一周以前他将数份信件送至皇都中数位主教桌前,而现在,它们中的两份总算回到他手上,情况如同他预想之中最好的那样,信件尾端已经签上所属的两位主教的名字。本该是足够令人欣喜的消息,如果没有那剩下一份的话。
  
  那是他留在教廷内部的人收集的信息。
  
  他看着那些急匆匆写下的语句,久久沉默不语,即使在他书桌旁站立的手下忍不住出声提醒他。直到他所需要的最后一个字符通过笔尖落在他所整理的笔记上,他才稍稍抬起眼,越过桌前不知所措的属下,将手掌大小的本子揣进怀里。
  
  他需要一个能够为他解述答案的人,于是他拜托梅尔先生帮他约一场会。现在他坐在之前那家偏僻且简陋的小店里,同前些日子里一样,对面依旧是盛着劣质红茶的茶杯,绿发年轻人坐在他对面那个不变的位置上,披风与过于厚重的外衣叠得整齐,放在身旁。尽远似乎不惯打理额前过长的头发,捋在脑后扎了低低一簇,剩下的贴在颈侧,与略略下垂的眼帘一起柔软地垂下来,稍显刻意地避开他的目光。
  
  舜不便与他多谈——与四天前不同,现在没有度过半日下午茶的时间,局势有些紧迫,他必须速战速决。
  
  “总的来说,皇都东部教廷的主教与圣都大教堂的一位主教相隔一天相继遇害了,”舜将他记下来的笔记一一在桌上摊开,“但这些应该不是重点——是死状。”
  
  都是密室,舜刻意将声音放得低沉,死亡时间都是凌晨,在他们自己的床上死去,夜深人静的时候几乎没有人目睹凶手的来去——然而更诡异的是他们的死法。两个致命伤都是喉咙上的一刀致死,但死者的身上却出现了异样的抓伤。东部相去稍远,舜只通过他的人知道少许描述,然而初次听闻那些描述便觉得有些熟悉,直到他急匆匆前去圣都大教堂,亲眼目睹第二个主教的死状,才真正将其与这场逐渐逼近皇都的瘟疫联系在一起。舜到底只是了解些皮毛,不敢妄自判断;找教会的医师牵连太广也太敏感,最合适的人选只有对病状了如指掌的尽远。
  
  按理来说他们这样的事情不便与无关人等透露,在民众之中传播的谣言往往会被有心人利用,朝着他们难以控制的方向发展;舜并非不知这点,却莫名地把这份信任给了一个谋面不过三天的人。还好他不爱说话,年轻的皇储为自己开脱,静静等待对面的答案。
  
  “或许是。”尽远不轻不重将茶杯置下,思索片刻后回答他,“你说的那种抓挠的伤疤,从描述上来看,与瘟疫病人晚期的症状非常相似。”
  
  尽远早先和他描述过瘟疫的各阶段症状,前期的发热与不适,中期皮肤溃烂,后期疮疤再度结痂,难耐时病人会忍不住抓挠,甚至在不知轻重是会将自己抓出血痕——
  
  与舜得到的情况极为相符。
  
  在他与尽远分别的第二天清晨,由掌管皇城东部诸地的教堂传来讣告,一位主教于自己的卧室中暴毙,死状凄惨而诡异,面庞扭曲,颈骨劈断,身上遍布自己抓挠出的血痕。没有目击者,没有凶器,没有任何线索,稍稍引人注目的一点线索摆在桌上,那是由皇储殿下亲手送来的签名信,工整地签着他的名字,压在桌间最欲盖弥彰的角落。
  
  第一次的如果可以简单归结于巧合,那第二次,几乎相同的手法相同的时刻,间隔不过一天,桌上依旧压着那封签好字的信,又该如何解释呢?
  
  舜将手中的第三份文件推给他。
  
  “教廷内部的紧急会议上已经对我有些怀疑了——指向太明显,我是唯一的受益人,只是他们可能普遍认为,我不敢动手——算了,没什么。”
  
  他将文件收回自己那本小本子里,对上尽远的目光时略略停了一瞬,继而摇摇头有些无奈,“你也以为是我做的?”
  
  对于凶手的猜测可谓众说纷纭。大多数教廷成员心照不宣默认了这是皇储殿下一脉的成果,然而他们难以找到任何一点证据去支持;愈来愈烈的瘟疫将教廷的威信一降再降,更不要说两个主教的死状类似于他们所宣称的、“神明惩罚背弃者”的瘟疫。于是他们将这个棘手的事件丢给皇室,理所应当地传到了舜的手里。他们当然有恃无恐——昨日的圣祷中,自九岁进入圣塔便不再迈出半步的小圣女被从高塔悬庭中请下来,纤细轻盈的小腿和足踝仅裹着白纱,在圣都大教堂的神凰像前沉默而僵硬地跪下。对外说是圣女代表全体信徒向神凰祷告,尚且年少的女孩被迫在冰凉的石板上跪了整整一天。舜在东部教堂调查,直到黄昏才赶回来得知消息,他几乎将魂跑离身体之外,女孩只在上马车前才抬起头与他远远地对视,记忆中笼着雾水的紫色不再鲜亮,透出行将就木的枯萎的灰紫。
  
  “……我只是听说,他们是医师法案最大的阻碍者之二,”尽远过了稍许才回答他,稍稍提高音量,将皇子由记忆中唤醒。尽远仿佛并未曾怀疑他,目光与他轻轻撞一下后错开视线,低低落在他们中间那道由阳光形成的分割线上,“那……你不应该开心吗?”
  
  尽远手上缠着细细的绷带,他无意识地将散开的一点点边缘绕在指尖摩挲。“我不太明白……,”他的语气放得缓且迟疑,再没了下文,没头没尾地将一半断句和着劣质的茶水咽了下去。
  
  舜想了想,翻开一张新的笔记,三两下将皇都及其周围的简略的地图划出了轮廓。本子不大,他凑过去与尽远并肩坐了,忽视年轻人有一瞬间僵硬的躯体,用笔尖在其间点了两个点,再连成一条线。
  
  “中间的部分就是荒郊。两方至少都会有些乱,我只能说法案不会立即推行,但至少,这部分逃难者会生活得方便不少。”他在中间用笔尖重重点一下,“至少从这方面来说,我替他们感到宽慰。”
  
  “但就我个人来说,这不一定是好或是坏。”
  
  年轻的皇储沉声回答,扯下这张简略的地图,将笔记本翻至之前的纸页,同样手绘的地图轮廓,每一个地点旁注释紧凑成片的小字,几个大教堂用墨线连接起来,在波尔德皇都上方交织成一张紧密却保有微妙平衡的网。是这样,舜说着将本子推给他,指了指其中两个节点。尽远沉默片刻,在扯下的纸页中将剩下的细线尽数补全,缺失的两个点使整张网渐渐分崩离析,纸页上波尔德皇都如振翅之鸟的轮廓终于将要挣脱。
  
  “总而言之就是,僵持的平衡被打破了。不仅仅是因为医师法案——抱歉,说多了。”
  
  舜仿佛一瞬间回过神来,及时将心里那些东西全部掩埋回不起眼的角落里,草草道歉。
  
  那还有什么?尽远眨眨眼,他是明显想问的,呼之欲出的话终究还是没有出口。舜失笑,终于是没忍住一般,揉了揉年轻人终于全露出来的墨绿长发,手感极柔软,如他想象中那样。
  
  “不用知道那么多,”舜靠近他,佯作去拿他面前的笔记本,扑朔绕上的话近乎耳语,“并不需要你们知道。”
  
  本子落入手中,他与身旁的人拉开距离,心底一时泛起难以言喻的滋味。
  
  如何和一个最喜欢的人去讲这些东西?抱怨,将心底所有腐烂的东西摊开了给他看,或是将这干干净净的人一起拖进这张网之中?
  
  他知晓其中滋味,太多东西堆在心底,久而久之便会渐渐发酵成一片陈年的酸涩。他想翻出来晒一晒,只是年少便举目无亲,兀自支撑近十年,遇到了真正能够倾听的人时却又迟疑。自已一个足够了,他将所有情绪尽数收好,淡淡地告诉自己,就当他舜欧德文的能力总算到了他想要的水平,不分担给旁人也能一肩扛起整个局势。
  
  他将桌上的文件悉数收拾,居高临下看尽远时,眼底印下一片苍绿中那段苍白纤细的脖颈。那人稍稍低着头似是在沉思什么,或许是在考虑瘟疫的事情,或许他要离开,将要继续他的旅行,选择下一个目的地——都可以,都很好。舜几乎舍不得眨眼,他将这一幕印下来藏好,同所有难以言表的东西一起压在最底,也会觉得那一片黑沉沉中突然亮了一丝光。
  
  而后他礼貌而疏离地向尽远道谢,转身出了小小的店门。
  
  [或许我不该接近他的。]
  
  他忽地冒出这样一个念头。铜铃重重敲击在门上,细碎而急促的铃声将那一丝光绞得粉碎。
  
  06.
  
  舜在逐渐覆上的冬雪中悄然溺毙,失去呼吸,再次转醒。
  
  他躺在梦境中足以埋没人的雪间,胸口逐渐发热,那颗沉在他心底的星星钻出胸口落在他掌心,他温柔而深情地与那片小小的金绿色光斑对视,然后将手抬高,试图将它再次挂上天幕正中。去吧,他极小心地试图将它送出去;掌中再次空无一物,天上多了盏闪闪的灯火,一片冰冷与漆黑中他感受着凛冽的风在胸腔中空荡荡地呼啸作响,近乎宽慰地笑起来。
  
  他不知道这次的梦境是什么。
  
  从第一晚开始,他在黑夜之中闭上眼睛,松绒冰冷的雪便会缠绕而上拥他入梦。第一晚是他难以忘却的噩梦,之后数日的梦境中,那些血粼粼的黑线再不出现,纷飞开的记忆重新组合,年幼时期的记忆与现在楻国皇储的希冀一起糅杂,在他面前徐徐地铺展,一夜演一场默然无声的剧。
  
  他看见弥幽。八九岁的女孩窝在他怀里,安静地听舜给她讲晚安故事。他手里的是历史书,小姑娘早不满足于那些甜甜的童话,她亲手把厚重的大部头摆在床前,看着哥哥的眼睛映着壁炉的火,温顺而明亮。舜用一张毯子裹着自己和妹妹,翻开扉页,由楻国建立为起点,为她从头讲起历史——在整个世界因战火四分五裂之时,守护这片土地的神凰降临;她选择教廷为代言者,将无上的神力赐予每一代教皇,教皇执行神凰的旨意,寻找救世主一脉,为他们带上皇冠,助他将整片大陆统一,人民从此过上安宁而幸福的日子。第一篇章完结,依旧有个童话一样的结局。
  
  小姑娘翻回书的封面,看一眼扉页上金箔烫印的双首凰鸟。小姑娘读不懂这样一本大部头,却还是在书页中寻找到欧德文三个字,指指哥哥再指指自己,捧着圆圆小脸长叹一声,悄悄拉拉他的衣角问,哥哥,我们都是欧德文家的孩子,我们的先祖和叔叔都是皇帝,那——我们是不是也能看见神凰?你见过吗?
  
  舜想了想,认真地点了点妹妹的鼻子。我也没有,不过专门吃睡得太晚的小姑娘的怪物我见过。说着放下书装模作样地唬一声,弥幽小小地吸口气,还是执拗地拉着哥哥的衣角。怪物不吃晚睡的大人,我装睡,哥哥继续讲。眨一眨柔弱无辜的大眼睛,软糯糯地将话说得理直气壮。
  
  舜轻轻叹口气,他知道现在已经是小姑娘该睡的时间,潜意识里却无论如何也离不开妹妹半步,仿佛只要他一走,这片小小的虚影就会被风卷走消失不见。他再次翻开书,第二章第一页,将那些晦涩的文字译作适合小姑娘理解的说法,接着念下去。
  
  ——大约百年前有一场内乱,隶属西郡的侯爵起兵,试图推翻当地教廷的权威。波尔德皇都的菲缇什公主劝慰自己的父亲大义灭亲,将叛乱的侯爵家族打败。而教廷感念公主诚挚的信仰,特意为她打开圣都大教堂背后高耸入云的塔楼,并宣布每一代的公主都会成为教廷的圣女,入驻其中,由此感念皇室对教廷、对神的不二忠诚——
  
  舜将书页上的文字平铺直叙说完了,才轻轻地舒一口气。他不知道怎么告诉妹妹真相,封面印着神凰的书都由教廷撰写,事实相同的前提下采用了最冠冕堂皇的说法。菲缇什公主是个狂热的信徒,她以自己为筹码威胁深爱自己的父亲,将刀刃举向自己的亲人。在那之后,教廷似乎发现了这层血缘对于皇室来说是多么好用的束缚,他们打开历久的高塔,历任皇储的亲生姊妹都将被送入这座塔中,从此成为一个提线木偶,用得好,就将未来皇帝牵扯得捉襟见肘,不好用也无妨,烧掉一个木偶后,他们仍有自以为足够多的措施来钳制皇室。
  
  他们的叔父膝下无子,不知会从哪一脉选择继承人。舜看了看自己的妹妹,仅有的一点野心在自己心里压下去。他悄悄祈祷,不要选择他,他宁愿像他父亲一样只承个爵位做个领主,保护他妹妹一生安定无虞。但与此同时他回过神,眼前闪过枯萎紫阳花的灰败颜色,他费力地眨眨眼,才将梦境与现实渐渐区分开。这是梦境,他已经是皇储了,怀中的女孩却仍旧是七八岁的样子,眸光闪亮,天真不谙世事,打个哈欠都柔弱如同花枝在露水中轻轻一颤。然后她眨眨眼,向哥哥道一次晚安。他点点头,伸手去抱面前这个甜美的虚影,女孩这次是完完整整一个人形,在他脸颊上轻吻一下,甜甜一笑,窝进毯子里合上了眼睛。
  
  他看着女孩的侧脸随着渐渐熄灭的炉火消失在黑暗之中,眼前又渐渐被雪夜的回光所点亮。他俯下身掬了一捧雪在手心,松松的一团白色在他手中悄然融化;剩下的雪水是凉的,他自己的手也冰,谁也暖不热谁。他轻轻闭上眼,却敏锐地没有漏掉身后极轻的脚步声,那几乎是与第一次梦境里分毫不差的场景——这次没有那些扎在他心口的黑线。于是他转过身,密林翻转,荒郊的景象在黑暗之中铺展开来。远处仍有炊烟,而熟悉的身影在他身后出现。
  
  尽远与他相隔不过咫尺,常常不离身的披风摘了,衣领间露着片苍白的皮肤,剩一层宽而薄的衣衫贴着一具躯体,看起来单薄极了也冷极了。舜知道这是梦境,面前的人同他年幼的妹妹一样只是个虚像,那个影子明明在他心里盘桓那么久,此刻仿佛是猝不及防撞进他眼中的,再多清醒也给撞得溃不成军。他衣下同样是单薄的一层衬衣,不过仰仗着这里是梦境,即使感官触觉与现实一般敏感,他还是三两下将披风的暗扣解下,迎风展开将两人裹在一起。皇都的工艺不错,披风挡掉大半外面的风,他试图去碰一碰尽远的手,才发现两个人的体温都太低,无所谓哪方更暖。他不知何时这场梦境才会结束,面前的绿发年轻人仿佛只是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只是距离太近了,他几乎将面前那人拢在怀里,呼出的热气缓缓吹在他脖颈间,仿佛是这人浑身上下唯一一点温度。那双金绿色的眼睛是垂着的,他去读尽远的表情,仿佛又回到初遇那时候,陌生的年轻人眉眼清寡,苍白的唇角抿成紧紧一线,现在不是戒备,尽远是紧张了,他判断。他脑海中两个影子撞在一起,面前几乎在他怀中的这个,记忆中拢在阴影中的那个,他有些分不清谁是谁,脑海中所有的时间打乱重来,与他所绘制的那张地图一般,所有交际都集中在在一个焦点上,人形的,与他一般身材,他再熟悉不过;他的内心本来是空的,焦点落下来,填补好空荡荡回响的胸腔。
  
  他想起梦境最开始,便抬头去看天上,那颗由他亲手送上去星星消失了,天幕是黑的,冬雪簌簌地将周围所有光源上蒙一层轻纱似的白,面前的尽远终于将下垂的目光抬起,对视的那刻他停止对那颗金绿色光斑漫无目的寻找。他找到了。藏在这里。
  
  这里是梦境,他想。
  
  他终于放开手中捏紧的织物,将按在尽远身后的手收紧了,手指由苍绿之中穿插而去,绕过丝绒般纤长的发。预料之中也是预料之外地毫无阻碍,两个人撞在一起,披风由呼啸而过的风卷走,他们彼此支撑着在雪原中交换一点点仅存的温度,整个身体几乎都冻结了,只有胸腔里像是着了火。时间太过久远也太过短暂,他们分开,舜将面前的人死死按在怀里,尽远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单薄,只是没什么体温,冰冷和柔软一同抱在怀里,毫无反应。他终于确认面前的是个梦境里他日思夜求的虚像,于是将胸中於结实在太久的气缓缓呼出,他说不清自己在怕什么,只是近乎催眠地告诉自己,这里是他的梦境,再不用担心会牵连到谁,直面一下自己……或许也没关系。
  
  于是他第一次双手触碰尽远的脸,稍稍低头吻他的额头,向下至金绿色的双眼,在阖上的眼皮上落下最后一个吻,刻意避开总是血色尽失的双唇。
  
  舜感到由指尖蔓延的无力感,怀中柔软而冰凉的感觉犹在,更凉更细微的感触从四肢开始扩散。他知道接下来该是新的一日开始,他要回去,虽然他并不情愿。年轻的皇储甚至连眼都不再眨,几近贪恋地抓紧最后一点时间,看着怀中他不可得的一个虚影。
  
  虚影沉默无声蜷在半抱的怀中,待到皇子的身影终于渐渐变得透明,尽远才轻轻眨眼,稍稍吸一口气。周身似乎还尚有余温,于是绿发的年轻人近乎餍足地闭上眼,试探般在尚未崩塌的梦境里抬手,空落落地与整片冰凉的空气相拥。
  
  ——而舜在同一时刻醒来。
  
  他尚且觉得臂膀间似乎凭空多上一些温度,仿佛是被人稍稍拥抱过一般。挣扎后他由梦境转醒,睁开眼后是熟悉的金丝藤蔓,舜眼中那丝尚且困倦的疲乏已经缓冲完,他费力地眨眨眼,清晨的第一缕鱼肚白的日光,和着不知是什么烧灼后的灰烬一起,已经悄然伏在他的枕边。
  
  他由枕边用指尖沾起那片灰烬,眼底一片清明。
  


  梦境与现实纠缠得太过狠厉,他在所有线索中决定选择剑走偏锋。直觉有时不太可信,但至少有个人还不会骗他。舜指尖勾了一点阳光,头顶上金丝藤蔓随着渐渐明亮的自然光,花纹越发错综复杂。




TBC


下篇走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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