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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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远.《痛定思痛》

*伪西幻。

《痛定思痛》

 

00

这世上就有疼是公平的,真若疼起来,至亲至爱也不能帮你担。疼无关权势,你砸再多金子,也驱不走,再大的官儿,疼起来也要命。你疼,苦的是自己的身心,疼是你一个人的事儿,你喊出来叫出来,疼也不能叫你喊没了吼怕了,你需得一人完完整整地担着,脊梁不弯地扛着,疼着往前走,汗是猩红的,你很快就分不出眼前血红的是日是月是血是泪。最拧巴的是什么,你趴着,爬着,匍匐在泥地里,觉着自己要死了烂了化了灰了,你还活得好好的,就是疼。疼死不了人,全对你一人,是真真正正的公平,是阿努比斯眼前的黄金称,你觉着那许有千斤重了,却也不比鸟羽沉。

 

01

尽远小时候烦腻了苦,和煦三月春风总大喇喇扎了药味儿,老管家苦笑着晃晃药罐子,黑黝黝的苦药汤儿碰撞瓷制内壁发出声响,他的屋对着河开了扇窗,古堡阴沉的砖色上,新冒的几抹嫩柳绿都要被那药味儿苦跑了。

但谁叫他早产,又是奥莱西亚家的直系血亲。这个名称真让他打小就受尽了委屈。家仆不敢同他讲话,总是虚掩着嘴含糊其辞,也没人跟他玩儿,唯一一个熟悉些的,还是个惹不起的血统,见都见不上几面。也就老管家每天跟他说几句,小少爷小心别摔着,小少爷该喝药啦,小少爷别熬夜。他的童年在光线昏暗的古堡内一晃而逝,踩着金丝地毯的流苏,溢着不知心里还是嘴里的苦。

他不与外界接触,但是认得些人的脸,放晴的时候他也趴在房间的窗台上看。看那些在河边玩儿的同龄人。小孩子总有些脸盲,起先他总认不出谁是谁,记住那个孩子王还是因为难得一见的黑色长发,在风里发颤,一双眼也是漆黑的,他总觉着自己是在看那总是喝不到底的药坛子。

所以一开始,他对那双眼睛就是带了些厌的。

待他再长大些,有一天,老管家抽走他手里的书,给他正着绑上领结擦干净皮鞋尖儿,对着镜子拍他的肩膀,说,小少爷,要上学啦。

尽远的眼当即亮起来。上学,他不用喝药,可以跑到外面的天地里,看看书中所讲的场景。他整个人都显得容光焕发,上学路上引了不少侧目,老管家满心欣慰,自家小少爷也是要长大了啊。

 

他上得自然是最好的学校,没有普通人类掺和的那种,他的同学们受基因影响大多粉雕玉琢气度非凡,谈论的是家里养了几条龙、母亲又捣鼓出了什么新药剂。他茫然皱眉,才惊觉自己与他人的距离不是一点半点,有人来跟他搭话,听到他的姓氏之后总是讶异地盖着脸走开,尽远在他们眼中看出同情与惶恐。

那时他还不知道为什么。

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他那学医的小独角兽朋友也在同一所学校,给他介绍维拉家的小女巫格洛莉娅,再介绍巨人后裔一脉的女弓手。与他们的交往烟火般绚烂闪过,是平淡生活拥有的难得雀跃,然而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仍然是那个尽远·奥莱西亚,那个药罐子里长出来的,生来带了苦的尽远·奥莱西亚。

转机是第二学期发生的。一个新同学,脸上挂着伤,昂着脸像是方才班师回朝的小将军,一头短发剪得糟糕极了,法杖插在油光铮亮的靴子里,踩在地上响声清脆。

尽远看了他半天才认出他来,小少年直走到教室的最后一排,这里只有尽远一个人坐,待对方用打量的目光看了自己片刻,尽远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同桌。

“你叫尽远?”

这是第一个开口不问自己姓氏的人。算不得无礼,倒有些意外的亲切。尽远想了下,点头。

“你是奥莱西亚家的人?”

犹豫,点头。

“我小时候到过你家那片儿玩呢!”小少年出乎意料地笑起来,牙齿可白了,一双眼也压根儿不像什么药罐子。亮闪闪的,像是破碎的琉璃瓦,能折射出各式各样的光。

“……我见过你。”尽远张了张嘴,轻声道。

“你会说话呀?”他有几分新奇。

“……当然。”

“我叫舜,是个巫师!”

这似乎是唯一一个知道自己姓氏后还试图跟自己交流的。

也许是人际交往方面的经验实在匮乏,尽远竟觉得有点细微的感动。自己似乎要有第一个朋友了。

 

事实上,他们真的成了最好的朋友。尽远的性子太安静,安静里藏着棱角,舜恰恰相反,他从小就是个孩子王,但他的思想与他人不一样。舜说起话来气势一变总让人信服,大一点了他在课上陈述自己的观点,几乎没有谁能反驳的,也就尽远一个课本一合开口闭口引经据典,两人唇枪舌战真叫个酣畅淋漓,针锋相对到像是踩着刀锋跟彼此跳交际舞,一曲终了又其乐融融。

少年们的身形在拔高,渐渐的舜身上的黑袍子也不见得宽,尽远的马靴也从膝盖到了小腿。训练课上也越来越游刃有余,即便本身并没有使用魔法的能力,尽远也未怎么累过。舜逐渐变得不再需要法杖,所有人都在背后窃窃私语——真不愧是那个家族的孩子呀。

他自然知道舜的姓氏了——欧德文,巫师中的绝对贵族,生而为了头顶冠冕。也许就因为这个,舜总觉着自己与他人的交际有什么不对。这是舜偷偷跟尽远说的。还是你最能说得来——舜放飞手里的纸飞机,抬手施了个咒,纸飞机在空中旋转几周燃为灰烬。

“那真是荣幸至极。”尽远开玩笑般地回答道,将怀里的书放到书桌上,舜立马挪过来椅子,两人开始挑挑拣拣。

那很巧啊,尽远特少见地笑。两个不那么合群的,不正好能聊到一块儿去吗?

 

青春时代是跳脱愉快的,愉快到充盈着炼金术的芬芳,苦味在他身上销声匿迹了,他跟舜住一间宿舍,很少再回家,也将藏了孤独与泪水的小屋子彻底抛在了脑后。

 

但也注定不会是愉快的,奥莱西亚家的青春,永远只会有痛。

 

02

升入最高年级的时候全国又掀起了除魔狂潮,体能训练越来越让人吃不消,也许真是那些年月忍耐咽下的药剂修补了他的先天不足,尽远的体能比所有人都好。

尤诺家的治愈能力太珍惜,家里早有人上了前线,小独角兽担心得吃不下饭,尽远去看他,隔着蒙尘又没有心思擦的玻璃,看着金色的小脑袋一抖一抖,终于靠在了瑞亚的手臂上。尤诺瞥见了他的影子,突然跳起来——

“尽远,你是不是该到——?”

尽远表情一僵,柔柔笑起来。“是的。你还好吗?”

“……如果我有精力的话,一定会亲自给你配药的。”好友颇为苦恼道。

“没什么关系。叔叔会平安回来的。”尽远想了想道。

“谢谢。”尤诺笑得很牵强。

 

 

舜觉得尽远最近很反常。

是季风又来的季节,他们拼命地拉练,将法杖换为长剑,披上祖先的盔甲。但是尽远好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他亲密无间的伙伴话本就少,但他当然能捕捉到其中的异常,他不知道是不是尽远心底那个孤零零的小孩子在作祟——他曾跟着尽远回家过,闯入过那间采光不是很好的卧室,满屋寂然冷清,从同学们的传言中,他大约拼凑出尽远有着怎样的童年。

这可真将他心疼坏了,同时后悔自己儿时怎么不再大胆一些去敲古堡的门呢——?叫他出来玩啊?尽远听了,郑重其事地对他道谢,然后说,这不被允许。

奥莱西亚家公开的秘密。舜听了只能叹气,然后结结实实地抱了他一下。

起先的身体还有些僵硬,然后渐渐放松下来,一个回抱。

 

若问起,尽远也只是故作镇静地说他没事,然后给舜正一正被迫整天戴上的巫师帽。战事吃紧,就连学校里的气氛也剑拔弩张,教授上课的声音大了些,猫头鹰因为不安白天醒来的时间多了些。尽远仍然在瘦,舜就盯着他吃饭,看着尽远将饭菜一点一点地咽下去,特别没有实感。

 

那是种即将要消失了的、极其让人不安的感觉。

 

舜强掰开尽远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摸,细,细到能看到手背下蔓延的青色血管,细到病态,手腕子好像都能一只手抓过来两个了。

“我没事,真的没事。”尽远倦倦地对他笑。

被隐瞒的感觉相当不好,舜有些恼,但看尽远一天到晚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更加更加担心。

外界的风声就没停过。奥莱西亚家有人出战了。

隔天训练,舜察觉到尽远跑过身旁时的呼吸异常。尽远的呼吸一直稳定且平均,他的体能好到惊人,但是那天不一样,呼吸是乱的沉的,人的脸是惨白的。舜脑内一空,恰好接住脱力倒下的尽远。他当即想往医药室跑,但是尽远紧紧攥着他的手腕。

“不用……不用去。”他气喘吁吁。

“只是胃疼……坐一会儿就好了。”这种时候笑也特别没有说服力。

“舜……陪我坐一会儿吧。”

但是有了这么一句话,舜就什么也做不出来了。

 

就在那天晚上,睡到半夜舜突然惊醒,月光从窗台漏进来,全是银白的,尽远的床上空空如也,他心惊肉跳,穿着睡衣跑到阳台上,仰脸看尽远坐在屋顶上看月亮。

尽远那时候已经瘦到站在风里都能被吹跑了。

于是舜坐到尽远的身旁,搂住本不应显得单薄的肩膀,月亮也瘦了,瘦成钩子,有几个影子飞快扫过,应该是骑着扫把的女巫,远远有几声雷动,又飞快隐没下去。

“胃还疼么?”

尽远摇摇头。

“……你真的不打算告诉我?”舜沉声道。

“……等时候到了,我会告诉你的……”尽远似乎在思索什么,“不……的确有件事应该告诉你了。”

风突然不流了,猫头鹰也不叫了。什么声音都没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句话清理舞台,等待鲜红的帷幕拉开。

舜似乎预料到了什么。

“……我也许有点喜欢你。”

尽远说着露出那种只有在面对绝对陌生领域时才会有的、茫然空洞的、略透着思索与无措的表情。他这么对舜说。

舜整个人愣住,像是被双头蛇咬了指尖,心尖儿都在颤栗。

“……嗯,就是这样。”他盯着自己裸露的脚尖,心平气和,轻声下了定论,“回去睡觉吧……”

就跟他刚刚什么也没说一样。

让人不安的宁静。

舜不知该说什么,困惑的、沉重的感觉紧压着他的心脏。他哑口无言。

 

第二天舜就找不到尽远了。

他原本也以为,尽远只是不想吹冷风,选择回去翻翻早已烂熟于心的课本。但是哪里都没有,就连教授的植物园里也找不到人。他开始惶恐了,猛然想起昨晚那句话——那个场景就跟真的发生在梦里一样影影绰绰,他不懂,辨不明晰,飘飘然,好似雾里看花。

尽远?

小独角兽早回了家,瑞亚也远赴战场。一切跟尽远有关联的人物,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但是自己又能知道些什么!

舜对自己的无能恨得咬牙切齿,下课的铃声响了,他眼皮一跳,突然抬头看向校园的制高点——钟塔。

 

钟塔的顶端往往会有洁白的鸽子徘徊盘旋,黄昏的时候余晖洒在鸽羽间,是一片明明灭灭的金黄海洋。钟声响起的时候,整座塔楼都在微微颤动,舜踩着最后一声钟鸣踏上顶楼,在入口处看到根染血的白羽。

他的心脏蓦地揪紧了。

紧接着,他好像听到抓挠石砖的声响。

往前走,再走。他已全身戒备,却在见到面前场景时,全线崩溃。

 

尽远的青春总会有疼。很疼。

 

满地沾血的落羽,有个人影靠在角落里虚虚喘气,他咬紧牙关汗如雨下,尖锐的疼痛刺激着神经末梢,许久未能正经消化过食物的胃袋里翻江倒海,酸液泛上喉咙,无力又令人作呕的疼——他下意识挠向身下的石砖,破碎的指尖染血,仍有片羽从背后的肌肤钻出,一片又一片,随着咔吧作响的骨骼,鲜血淋漓。

一下又一下,呼吸也成了奢求。

小少爷,您一定要健健康康的长大。老管家富有深意的眼神印在眼前。他必须要变得强壮。正如为了冬眠积攒脂肪的动物……他的生命中必然会有一段相当难熬的时期,不会再有鸟语花香,烙进骨血中的基因膨胀,他的骨骼与吐息将与数亿年前的巨兽吻合……

他的全名是尽远·格里芬·奥莱西亚,继承祖上的非人血统,奥莱西亚家的直系子孙总要经历这一磨难。是人是兽,成年后分晓。他们的成年期痛苦不堪,早些医疗不先进的时候,每年都有人因伤口感染死去。这是蝴蝶的破茧期,展露自己的双翼,他们挣扎,拼命一搏,为了剖开先前几年的隐患,踩着自己的血与剥落的骨翼踉跄前行,汗水与泪水是他们骄傲的勋章,在充斥腐朽血腥气息的残阳中,真真正正地长大成人,迈向未来。

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下去。

 

尽远昨晚是在跟舜告别。

 

他已不再是少年。

 

03

情况比预想中来得要快,本来还想撑到周末再回家,但似乎,审判的钟声不想再等他姗姗来迟了。

畸形的骨骼自背部冒出,细微声响让人毛骨悚然,羽毛仍在脱落,红白相间。后背肌肤早已鲜血淋漓。

他下意识来到塔顶,远眺着祈求着,某个祖先会给自己降下引领的神谕。痛来得猝不及防,针眼般细密钻出,血与羽毛在流淌,早已黏腻一片失去触觉,骨骼回炉重造,烈火烧灼着他的皮肤与脊梁,融化骨髓,锻造出全新的骨刃。他需要经历这一切,体验这一切,牢记这一切。割舍凌云御风的血统,战胜血脉里的兽性,堂堂正正地站在这天下——站在……

站在……

 

“他们生而为王。”

艳羡的、掺杂脂粉味儿的……有人在他耳边不无嫉妒地呢喃道。

那是某个酒会,他看着欧德文家的长子,久久,久久地沉默。

光线将世界分割,一线天堂,一线地狱,他在纸醉金迷前踌躇徘徊,不知是否该迈出那一步。

 

……站在你身边。

 

“尽远……!”

舜早在书籍上、礼仪课的老师口中,得知奥莱西亚是多么特殊的家族。他们掌握诡异莫测的力量,却独拥人性临界的模棱两可。成年前的他们默默无闻,但成年后的每一个,都是人中龙凤。

但破茧的过程如此痛苦,他又如何得知。

血流如注,在地面留下狰狞血痕,零散羽毛扑簌落下,尽远好像在哭,好像又没有,他那么安静,除了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披散的翠绿发丝间缠着绒羽。舜毫无意识地、根本控制不住地跑过去抱住他,他能隔着皮肤摸到骨骼的轮廓,而疯狂生长那处血肉模糊,他不敢去碰。这身躯纤细又消瘦,但展现出的力量如此惊人,他见过汗水顺着尽远的额角滴下,闪亮的,根本令人移不开视线。

耀眼的、迷人的、属于他的……尽远。

 

“尽远……”

“尽远……”

“尽远……”

 

 

有人在叫他。

尽远·奥莱西亚勉强分辨出来,疼痛之中有人正抚摸着他的肩膀,吐息迫切。现在的感触犹如五内俱焚,这感觉比硬闯顶级炼金法阵还要痛苦百倍,从未感受过的、截然陌生的力量雨后春笋般满溢,又似乎统统自伤口处流泻而出。

他被迫承受数亿年前的血腥,祖辈的训诫在脑中敲响警钟,疼到最后似乎是麻木了,再熬下去又是重新更上一层的疼,那些同情怜悯的来历他统统知道,他自认为做好了准备,真到了此刻,又不是准备不准备的事儿了。

 

像是要独自一人陨落、腐烂在窒息的剧痛中。

 

不对。

有人在叫他。“尽远……”“尽远……”。有人在叫他。

只有一个人。只有一个会让自己靠着,把自己从泥潭子里拉出来的人。

“……舜?”

 

泪眼婆娑间,模模糊糊露出个人影。

 

“尽远……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回去!”那是种茫然与悔恨,至亲的人遭受此种苦难,你却无能为力。舜·欧德文是生来的强者,他体会过荣辱喜怒,人生百态,但没有任何一个时刻比那时还要无助。尽远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

太阳要落山了。怀里的人瑟瑟发抖,却终于是有了反应。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哑的,舒缓又竭尽全力地,一遍又一遍喊着那个单字。

“舜。”

“舜……”

“……舜。”

像是抓着狂风骤雨中的救命稻草,拼命拉回着逐渐渺茫的理智。一声比一声无力。

舜为他裹上自己的袍子,心一横,直接将人背在背上,血顺着他的小臂流下来。

 

那是段很长的路,只有两个人走。

尽远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模样,舜也心知肚明,舆论趋向如何太过恼人,尽远脆弱成这般模样,传出去还了得?不知会有什么人煽风点火。

他连施几个咒,凭借着印象一个一个地点转移,逐渐由背为抱,到最后两个人的头发都被血黏在一起,舜的意识也已模糊不清,体力与精神力的透支让他几乎能倒头就睡,夜色浓重,星斗缀连,尽远的身子发冷,舜也觉着冷。但没有一个人说冷,尽远断断续续喊着舜的名字,舜一声声回应。

他们被惊慌失措的老管家发现,紧接着有人喊起来,来人呀——家仆层层上前,有人拖着毛裘有人捧着药碗,烛台的光火有些刺眼,黑夜中簇簇晃动,舜嗅到尽远曾同他说过的古怪药味儿,他们手忙脚乱地将尽远裹起来抱起来,一群群往城堡的大门里挤。舜听到各个地方的方言,却只是一晃而过,他听不明白其中的含义。尽远仍紧紧抓着他的手,细瘦的手指扣得那么紧,被迫移开时,生生印下鲜红抓痕,舜怔愣地跟着走了一段,看着苍白的手指也被包进袍子里,那只紧抓着自己的手,毫无血色的指甲——一时好似魔怔。

老管家见过他,知道他的身份,声线发抖地对他说,少爷,您回去吧,回去洗洗澡睡一觉。

舜浑身都是血,血干在他的衬衣上,脸上,手指上。全是尽远的血。

“尽远会没事么?”舜小声问。他难以发出声音。

“……会没事的。”老管家艰难肯定,“少爷会没事的……”

舜往前踉跄了一步,没让老管家扶,自个儿一步一个血脚印地,从奥莱西亚家走出去。

最后一步那么费力,像是割舍了什么。

 

04

舜回到学校给尽远请了假,把所有人的嘴都堵死,独自一人训练上下学。临近毕业了,他也即将成年了,战事缓了些,算得喜讯连连。辛叫他去谈话,内容关于一个人,舜沉着脸把所有问题都回答了,最后留了一句,只可能也只可以是他。

辛一晚上愁出好几根白头发,第二天对舜妥协:“还不知他能不能回来或者怎么回来。在那之前,完成你的目标。”

舜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转身钻进题海之中。

 

全年级第一在毕业之后去看尽远,那时已经入夏了,植物园里很多稀奇古怪的花儿都开了,舜想想尽远对着那些花花草草做笔记的模样,毅然决然地踏进奥莱西亚家的领土。

老管家的白头发也多了几根,看到他眼神平静,宅子里的家仆们窃窃私语,按照礼仪,成年后的舜理应率先拜访如今的家主——家主在前线,那就只能见见家主夫人。

洛维娜的脸乍一看与尽远是有几分像的,面色苍白却轮廓深邃,不施脂粉,羽扇被葱白的手指握了,有种脆弱却不可置疑的美感。她睁开双眼,一把刀子也不加掩饰地捅过来,今儿奥莱西亚夫人就没想跟他客气,舜笑容得体,挑不出刺儿。

 

“我想作为尽远的朋友,我还是有权知道他的近况的。”

“对不起,这是奥莱西亚家的私事。”

“您应当尊重他的意愿才是,他不是奥莱西亚家的附属品。”

“他也不是你的附属品!”夫人语调抬高,又骤然一个降调,“欧德文先生。”

“……为什么不听听他怎么想呢?”舜低声道,“为什么不让我见见他呢?”

“……他很特殊。”洛维娜夫人狠狠看了他阵,转开视线。

“我知道他很特殊,他对我而言是最特殊的。”舜话里有话,“我也知道他的体质特殊,例如说,他的羽毛是白色的……”

白色不属于格里芬。

那是神亲赐的圣洁。

尽远与众不同,他是天选之子,因此他也是唯一一个不得不被严加看管的,谁也不知道这种血脉允不允许被传承。

“我凭什么相信你?”夫人抖开羽扇,声线有难以察觉的颤抖。

“我了解他信任他,正如他了解与信任我。”舜的回答不卑不亢,“这种时候总要做些事对他好,不是吗?”

沉默。

 

门开了。

这是城堡的背光面,常春藤长得奄奄一息,屋内干净整洁,采光实在很差,铜镜上跃然两颗狮首小像,幽幽将光线反射到房间各处。床幔一层一层被卷起,被褥是柔顺的丝绸制,尽远侧躺着,姿势很乖,他身后聚着小片的羽毛,也不知被子下的翎羽是否生长完全。

床头摆着几罐炼金药剂,舜特意去查了,成年期的格里芬不能进食,只能靠炼金药剂勉强一撑——在血统被钝化前,这些喜好珠宝的兽类在成年期长出自己的双翼,而对于奥莱西亚而言,因失去心智而退化成兽的风险并不是没有。长出来了说明你能活下去,褪回去了说明你能作为人活下去。

老管家给舜搬来椅子,轻轻退出去,听着落锁的声音,舜轻轻开口。

“尽远?”

显然他睡得很沉,筋疲力尽,舜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一角,拉出那只瘦骨嶙峋的手,好像有染血的绷带在里衣内一闪而过。尽远终于有了反应,睫毛颤抖着微微睁眼,但那双眼是空无一物的,混沌迷茫,舜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他真真正正地被吓到,小声重复着对方的名字,冰冷的光线被铜镜折射,投在深色床幔上,一切展现出一种异常的、病态的不堪一击,就连裸露出的小片皮肤也像是即将支离破碎的石膏像,死亡也许正在悄无声息地连结布网,匍匐隐没在不知名的角落觊觎生者一息。

那也许预示着分别。

舜完全无自觉地跪在地毯上,他怔愣地看着那双不再有神的双眼,逐渐抓紧那只曾紧抓自己的手。他好想知道尽远当时为什么抓得那么紧了。也许真的,再松一点点,差那么一点点,就是永别。

“尽远……尽远。”

你看看我。

 

一声呼唤。

好似圆月挤破云翳,血里不再是狂吠的杀戮意志,温驯的暖风凉雨融化斑驳锈迹,他的意识不再无形南征北战,而是又回归尘土中小小一粟,静谧着平凡着沐风栉雨着,再一次绽放出磅礴生机。

“……舜?”

这是尽远一个月来说的第一句话。

 

“是我。”

 

“舜……”

“是我。”

他抓紧他的手。十指相扣。

“你说点什么,尽远,你说点什么。”舜的鼻子发酸,他跪在床边轻嗅尽远身上的药香,藏着血味儿,这才是他认识的那个尽远。尽远费力挤出苍白笑容,看上去那么无助又脆弱,但是这绝对是他熟悉的那个灵魂,他熟悉的,属于他的,那个尽远。

“……疼。”

 

只一个字,眼泪夺眶而出。

 

尽远从来没在舜面前喊过疼,事实上,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过。

疼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儿呀,你说出来,让所有人都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也无济于事,你仍旧疼,仍旧无力,流的是你自己的血,是你自己的汗与泪,你必须自己一个人全盘承受,没有逃或躲的余地,疼就是这么个,蛮横又公平得异常的存在。

但是有人想分担你的痛,总有人的,十指连心,他恨不得帮你把整个世界扛起来。

 

尽远·奥莱西亚的脆弱,从始至终都只给舜一个人看过,舜·欧德文的泪水,从始至终也只给尽远一个人看过。

最脆弱的时候紧紧相依,这不正是所谓羁绊?疼也是可以一起过的,两个人的疼,一个人的疼,都没什么不同。

“你会好起来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舜热切地亲吻尽远的指节,尽远费力地抬起指尖抹他脸上的泪痕,紧接着他也哭了,泪水在丝绸上晕开小片深色的印痕,这一次不是因为疼。

舜想起许些人对尽远的同情,他不是不能理解,但仍旧为之感到恼怒。尽远·奥莱西亚是个什么人,他是个同情喂起来的软包吗,那不是,那是骨子里能翱翔天际的人,这些同情怜悯是能刺痛自尊的,尽远的自尊无形又藏得隐秘,但那又怎么可能是没有呢。

他望着尽远的眼睛,里面清清楚楚映出自己。只映出自己。他明白了。

 

“我带你走。”

 

05

尽远的羽毛开始脱落了,在脚下褪成绒毯,舜搬来高塔陪他,别人不得不默许两人的关系与行径。

在羽毛彻底褪光的那一日,尽远吻了他。

他当然是吻回去。跌倒在柔软的羽毛内。

 

06

很多年过去,舜经历过不少大大小小的腥风血雨。他目睹巨龙的骨翼撕裂苍穹;与精灵族并肩作战;巫师们铸成百人大阵,一头头巨兽被封印在世界各地;塔帕兹的港口巨浪滔天,塞壬齐声高歌;龙骑如云,金甲灿灿,号角令人热血沸腾。

 

舜受过最重的一次伤在胸口,那是最后一战,巨魔的头颅滚落在地,伤口处崩裂开的岩浆逐渐凝固,他那一次也浑身是血,不过是自己的血。尽远将他的脑袋搁在自己的膝盖上,安静地抚摸着他的眼眉,每个人都早做好了准备——与挚爱生离死别的准备。尤诺正在往这边赶。

有人为舜在哭,但是尽远没有,深沉的翠绿眼眸不起波澜,像是被茶烟遮了个干净。

“尽远,你觉得欧德文这个姓怎么样?”一片死寂中,舜突然问。

“……没有舜这个名字好听。”尽远笑,额头上的伤口在流血。

在他半只脚迈进地狱时,是这个名字将他拉回来的。

“……我——”舜有话要说。

“我陪你。”

从你带我走的时候我就早已下定决心。

这是比“我爱你”更胜百倍的无声情话。

 

论舜·欧德文。

他是欧德文家最骁勇善战的孩子,是爵位上附加的明珠,他的每一道伤痕都是大地皲裂的遗留物,每一片厚茧都是不知道多少次季风疾驰而过留下的痕印,他是巫师的骄傲,人民的英雄,没有人不敬重他,连同他的搭档兼伴侣。

尽远·奥莱西亚的血统异于常人,他对巫术免疫,又是最强的战士,他的谈吐举止总能让人不自觉惊艳,像是有上帝在他头上播撒天使洁白的羽毛,他拥有无人可挡的光环,人们信赖他、尊敬他。正如他们的英雄。

因此两人并肩一战,和谐得就如同雨水和虹。谁也没有一声不肯。

 

奥莱西亚家能够活到成年的孩子,永远会是人群中最耀眼的那个。

尽远·奥莱西亚,永远是对于舜·欧德文最特殊的那一个。

 

07

是二十多年后,风平浪静的和平年代,东方真龙隐有抬头之势。东楻是文明发源之地,出过不少优秀的巫师家族,无人不知的欧德文也是其中皇室一脉,这里的一切都是绿的,植物盘亘在此已有千年,大街小巷初雨过后就是一片翠绿,炼金术师们乐于在此驻扎,就连弗尔萨瑞斯的龙骑也会多修整几日。

 

我在东楻开了家茶馆,没占到京城最好的地脚,但我对这个位置很满意。时常我能看到有巫师拖着扫把走进来讨口水,最有趣的是一条幼龙打了个喷嚏,烧了大厅里的一套桌椅,它的主人是个有着红色短发的剑士,二话不说抛给我一个金币,弗尔萨瑞斯人真是出手阔绰。

我是土生土长的东楻人,我们都是凤凰的后裔,我的能力是捕捉他人间微弱的联系,各式各样的联系,这对于一个开店的人来说,是福也是祸。

 

有一天,我迎来一位不同寻常的客人,他绝对是个法力过人的巫师,一个雾雨蒙蒙的清晨在我门前摘下斗笠,那眉目跟书中描述的天子真是像极了,你不由自主地就想要去听他的话。

他向我要了一壶茉莉花茶,两个茶杯,像是正在等人。

我在内心揣测着他的身份,却不敢多言,家里的猫在柜台后喵喵叫,我丢给它一块小鱼干,抬头一看,又进来一个人。

这个人是踩着雨水来的,一身气息清冽得夺目,我愣愣看他,某种极其耀眼的事物吸引了我。

他们交谈几句,一壶茶很快见底,打着同一把伞消失在雨幕中,我在背后看着他们,两人之间,是一条比太阳还要耀眼的金线。

亦或是红线。

 

08

尽远的青春很疼,但在舜受伤的时候更疼。他背后留下了纵横的伤疤,不会再有鸟羽钻出来,而在舜痊愈后,他就再没感受到什么疼了。

他的过往苦且痛,但这些苦与痛,终有一天会如蚌壳中染血的砂砾,吐出时,是价值连城的珍珠。

他抬头仰望东楻雾雨,静观先辈们的征战八方,凝成如今天野粲然霓虹一把。

 

舜紧握着他的手,十指扣着。

 

痛定思痛,但那时究竟是怎么个疼法儿,他又不想再记了。人生苦短,当下要紧。

这种时候,再没什么疼与往昔,他能看到的只有涤白前路,金光闪闪,也是一朵云霞。

 

Fin.

爆字数了……10034……过程十分艰难,我妈忘拿笔记本的鼠标了,就把家里电脑的鼠标拿去用,问题是这无线的鼠标和键盘一个驱动呀,我就很无奈,现在是把以前的旧键盘翻出来用的……好说歹说是写完了!

周四跑步的时候胃有点难受,就搞出了这个脑洞……都不好意思说是伪西幻了,弄得很不伦不类,大家轻喷……

长羽毛的脑洞想很久了,写得很爽,多少有点放飞,依旧轻喷……

顶锅盖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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