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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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青.《子不语》

*架空,文风放飞自我,慎入

《子不语》

 

00

狐狸呀。

他们道狐狸凶,抓住你,纠缠你,要把骨头渣子都碾得细碎方才去咽。它们擅伪。它们披上红衣,染上脂粉,翩翩精致的样子,它们冲你笑,叫你心甘情愿。它们吃人。它们狡猾。它们最是无情又无义,只想吃人的心肝。

狐狸呀。

人们道,王城闹了狐狸啦。

 

01

大雪盈尺。

天地一白雪色凛凛,山里早静了,雪被吸音,鸟兽虫鱼销声匿迹,除了风声再是风声,除了寒意还是寒意。山巅上独独落了间小屋,墨点般浸在无边无际的白里,细看,门前却突兀旋着两只白鹤,头顶一点朱红,正顺着寒风展翼,再看,门前平滑的雪面上无半个脚印。

“请您出山。”徐三颔首道,摆上一枚令牌。

屋里点了盏纸糊的油灯,光点摇摇晃晃,亮得很懒。风从没糊进的窗户缝里一个劲儿地往里钻。道士简单披一件薄衫盘腿而坐,不觉冷似的,脊梁笔挺着。“京城是龙虎山的地盘儿。”他含含糊糊地说着,“再甭谈出山不出山,阡陌司来找我这么个小道士,不觉得掉面儿吗?”

“灵玉真人说,您会来。”

“怎讲?”道士抬了抬眼。

“是狐妖。”徐三敲了敲桌上的令牌,窗外的风声忽而大了些,雪粒噼啪地打在窗棂上,“这次京城里闹的,是狐妖。”

道士不回话。

“更有人说……是一只足有三尺高的青狐。”

 

“走吧。”道士放下手里的茶盏,仙鹤在外面叫了两声,徐三推门出去,已是雪霁天晴了。

 

 

暮春的京城最为气派祥和,碧瓦飞甍衬着蓝天白云,谁家的院墙里再支棱出几树白杏,碎瓣雪一样纷繁。杨柳风一拂面,香气满出来。街上是叫卖的吆喝的,稀奇古怪的玩意一并摆上前来,道上是骑着马的坐着轿的,时不时有人用扇尖挑着珠帘向外觑。王也方踏进城门,就被朝市熙攘糊了满脸,道长双手塞在袖子里,左瞅瞅右看看,叹气,迈步。

王也许些年没入过世了,初看不免震了一下,人山人海是不曾变的,再看又觉得也就那么个样儿,跟山巅上的浮雪没什么差别,路倒是越来越难走。京城中央最好的地脚,牌匾一竖龙飞凤舞三大字,整条街的威风都被夺了去,王也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一分钱也无,还是悠闲自在地往龙虎山的大堂里一坐,上茶,呷两口想老天师选茶的品味还是这么好。

道长素来喜欢茶馆。茶价各异人也各异,大堂里一坐方圆两百里的事儿都能打探出来,他只闭着眼听了片刻就找到目标,心神不知不觉飘到大堂另一端去。“你见着了吗?”

“什么?”

“狐狸呀!都说足有牛犊子那么大,尖牙利爪吃人不吐骨头。”那人压低着嗓子道,“血溅了满街呢!”

“真这么吓人?阡陌司没管啊?”

“怎么没管呢!查着,查不出。都说是外边来的大妖怪。你不知,那街上一大户人家一学堂,那家人的下仆开门时,就见五脏六腑掏了满地,那人当即就下破了胆,说是现在还骇着呢!”

“那学堂呢?”

“自然是闭了门,都说那家的先生好……近些日子也不知去哪儿了。”

“也是晦气,谁乐意呆啊!死了谁?”

“是个医生,都说妙手回春,真是可惜。死不瞑目,那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啊呀。”忽然一个清清浅浅的声音插进来,“不是说吃人不吐骨头,这人不是一个零件不少吗?”

王也睁开眼睛。

青年眯缝着眼单手撑着下巴,深色的长发束到脑袋后面,若无其事地在那两人的邻桌前坐着,桌上只摆了一盏茶。

“这……”那人惊疑不定地看他。

青年微笑起来,面皮白白净净好看得很,他不再多讲,端着自己的茶突然起身,王也若有所思地看他走过来在对面坐下。

“王道长?”他率先开口,语气里带点笑意。

“……诸葛先生,久等。”王也凝视他。

“不久。借一步说话?”他笑道,声音又轻了些,“再晚,血味儿就要散了。”

 

02

王也知道阡陌司的成分最复杂,天下但凡跟妖物有点关系的都得找他们,这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明面上他们谁也不是,官府不挂他们的名号,但暗面里,只要出事他们必然找得到地方。这天下光怪陆离,再有什么稀奇的人情世故也不值一提。王也想。

龙虎山多是仙家人,道士。他们帮阡陌司管事情,阡陌司给他们提供方便,说到底阡陌司的存在才是最模棱两可不清不白,谁都能掺和一脚又都不愿意淌这浑水,人们怕他们敬他们,说他们是妖,遇见妖事再痛哭流涕地跪在他们面前寻求庇护。老友张灵玉跟他讲,我们不是他们的下属,但又是他们的一部分。他们不是神。张灵玉又说,也不是妖。他们大多是人。

是人。

就是这群人,妖魔鬼怪正儿八经的群体都能由他们使唤部分,他们才是这天下最大的罗网。人才是天下最可怕的鬼。

皇城是龙虎山的管辖区域,老天师坐镇小妖不敢造次,敢闹事的多半有点修为,闹了事还让张灵玉提出找他的,就很有意思了。

那妖怪定是没想过隐藏行踪,尸体上伤痕累累满是兽爪的痕迹,对此稍有了解便知是只狐狸,内脏外翻血气冲天,整条巷子里全是血味。王也想,挑衅?报仇?它怎么这么大的胆量。中元还早,阳气正盛,皇太后要过诞辰,皇城全是喜气。它为什么?它凭什么?狐狸最是精明的。谁也辨不出它们的真心来。它们笑着,是饵,引你上钩。扑,咬,血流如注。王也这些年一直在跟狐狸打交道。

他在找一只狐狸,所以张灵玉这次找了他。

来的路上他问徐三那街上的大户人家有没有什么仇人,徐三说都查过了,背景干干净净的。哦,阡陌司的“干净”。“那教书的先生呢?”王也又问。徐三笑道那是个名人。王也问此话怎讲,徐三答说他会驱鬼。

“驱鬼?他不是阡陌司的人?”

“不是。”徐三顿了顿,王也眉梢一抖,哦?两个聪明人都心如明镜,无声打起算盘,“是位口碑极佳的先生。没有仇家。这些天学堂关了门,他很配合。”

“我要见他。”王也言简意赅。徐三点头赞同道:“我们也是这么安排的。”

 

现在王也见到他,甚至想都不想就直接断定,这就是他。诸葛青笑得漫不经心,外衫虚虚披着,长发再简单一别,竟真有那么些仙风道骨。王也简单查过他,有人说诸葛先生就应该是天上下来的人,再偷偷去探他的气息,跟他的面皮一样干净,王也问他前因后果,诸葛青三言两语概括清楚,最后诸葛青说那大抵是一只青狐吧。

王也问他何出此言。

他们已走出城市最繁华的地段,街道的色泽似乎也渐暗下来,靛青的砖缝里杂草丛生,隐隐透些寒意。风水还算可以,但这里阴气略重,王也想。诸葛青在前方停下,转身眯着眼瞥了瞥王也,摸出块方帕,这时候好像隐隐浮起点雾,像是要下雨了。

诸葛青展开帕子,其中一撮深青色的毛发。

 

03

“先生跟狐狸打过交道?”诸葛青问他。诸葛青的起居室出乎意料地小,一眼就能看个完全,两个人坐却刚刚好,诸葛青往里盘腿一坐,一切都活络起来。他煮茶,衣袖险些拂到炉火,王也还未提醒他,就看他游刃有余地端着壶倒上了热茶,茶烟氤氲起来,居室有了暖意。入城时还万里无云的天,此刻竟淅淅沥沥地落起雨丝来,诸葛青说啊呀这个季节就是这样的,道长要备好伞呀。“那么,道长见过狐狸的吧?”诸葛青问他,那撮狐狸毛还摆在桌上,邪气得很。

“啊。”王也依旧含糊地答道。房门外挂了只风铃,拴了个椭圆的木牌,起一点风就叮铃铃响几下,木牌晃晃,表面光滑得反光,桃木吧?隐约能看见一个坤字。王也不着痕迹地看一眼诸葛青,突然道:“以前救过一只。”

“哦?”诸葛青垂着眼喝茶,不显露半点兴趣,好像与他无关的事都漠不关心似的,“狐狸,是什么样的妖怪啊?”

“……那得看是什么样的狐狸了。”王也在心里想,狐狸,狐狸。机灵。

 

王也救过一只狐狸。

那时他刚从武当出来,下山,自个儿在山里找了间旧屋,收拾收拾住下,每天上山挖野菜,过得清心寡欲不带半点油水,闲时打打坐。吃得少,运动多了还低血糖。有一天闷声下大雨,半点雷声不见,外面突然噼里啪啦一顿响,他推门一看,自家的柴堆上跌了只狐狸。

想着万物有灵救救积德,他把淋成落汤鸡奄奄一息的狐狸捞回来,灯下一照,好漂亮的狐狸,四只爪子连带尾巴稍都雪白的,足有四尺那么长,又不沉。啊,左前爪上还一点红印。狐狸带一身妖气,背后的毛焦糊一片,一摸,隐隐渗出血水来。

清晨的时候狐狸醒过来,王也按着它用温水洗它背上的伤口,心想这位兄弟渡劫呢吧。狐狸乖乖地趴他膝盖上,疼了就一晃尾巴,王也把满盆血水倒了,没搭理他,自个儿又舀了水洗洗脸,雨过天晴的林间山气迷蒙,日光浮在水露表面,一点点往地下渗。

王也又烧柴做饭。狐狸搁他的铺上躺尸。“哪儿的人啊?”王也端着稀饭咸菜盘腿坐在一边,米香飘了老远。狐狸呲了呲牙,有个声音直接从王也神识里传出来:“青丘的。”

这修为可以呀。王也扒拉着稀饭,也用神识传声过去。“渡劫啊?”

“谢道长救命之恩。”狐狸默认。

“谢什么,缘分吧。”王也打了个哈欠。

 

“还是头一遭听人讲妖怪渡劫呢。”诸葛青盘着腿道,“雨要停了。”诸葛青说,什么都散去啦。“雾起来的时候,血味儿就散了。”

“狐狸的味道也散了。”

这只狐狸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本就是来找点蛛丝马迹的,如今看来是得无功而返。但道长不急。

“先生认得狐狸吗?”王也转问他。我?诸葛青道,没见过的。我家教比较严,打小就不怎么让我出门,成年才出来的。“我不会驱鬼,”诸葛青端端正正道,“只是些传言罢了。儿时找先生给算过,说我长命,约莫是不怕这些的。”

哦。那。教书,累吗?

做什么不累呀。诸葛青笑道,做人就很累嘛。

啊。先生教什么?

什么都教的,只要我会。诸葛青沉吟片刻,道长——

怎么?

“天色要晚啦。”诸葛青总是眯缝着的双眼忽然敞了条缝儿,冷冽的光泽展露出来,“这几天皇城不太平,走夜路的时候,您要小心呀。”

王也饶有兴趣。

“狐狸嘛,那是最最狡猾啦。它们变成什么模样,饶是道长修为颇高也未免认得出来吧。倒是道长一身仙气,一看便知非同寻常,别被缠上了。”

天色好像要应他的话一般沉着,阴天是见不得黄昏的。雨声停歇了,远处传来什么“叩叩”的声响,对面的院落里飘起炊烟。王也突然意识到,这条街,这么静。门口的风铃仍然轻轻转动着,这面是“坤”字。那外面该是“乾”字了。“叩、叩。”阴气。血味儿散去了。“啪嗒、啪嗒。”檐上的积水仍时不时滴着。空气都要凝固一样。啊?此处——阴气。黏着在日光下的黑影。

冷。

 

【“那家人的下仆开门时,就见五脏六腑掏了满地……”】

【“再晚,血味儿就要散了。”】

 

可是——

“哪儿来什么仙不仙的,都是人罢了。”王也转过头看着诸葛青道:“那多谢先生提醒了。”

“此处偏僻,先生一人也多加小心啊。”

 

夜幕落下来了。

 

04

狐狸很缠人。

“道长,道长。我不吃人。”狐狸伤好了些,就跟着他在院子里蹿,就是走路还有些一瘸一拐的,王也说您注意点吧,泥带进了屋子里很难清理,狐狸说唉——我们可都是很爱干净的,它会很认真地蹲在水盆前面泡自己的爪子,太阳好的时候就敞着门趴在门口晒太阳。这狐狸,是挺可爱的。没怎么跟狐狸亲近过的王也想。

“也没说你吃人啊。”王也打水给它洗澡,狐狸蔫蔫儿地趴在一旁。

“山下的人都在说。”狐狸道,“他们怕我。”说这话的时候不知怎的,王也还听出点笑意来,分明神识里辨不出音色也没什么情绪的。是笑了,带一点点狡黠,沾着甜头的腥,这狐狸过于像人了些。

“天下传言多了去了,还有的说是个道士就能成仙呢,看我不还是一穷二白感悟人生呢。”

“道长能成仙的。”狐狸很认真,“就是仙人的样子嘛。骑两只仙鹤往山顶上一住就是一年,山上要常年积着雪的,风也要大。”

“您哪儿来这么些幻想。”王也侃道。

“山人掐指一算,算出来的咯。”狐狸悠闲地扫着尾巴。有时候王也会想,这狐狸,比他自己还更像是人一点,多像是卖脂粉的人家里点了香,半身烟火气半身脱俗意,天劫熬过去就能成位妖仙。“狐狸都这么会说话吗。”王也问。

“才不,狐狸只有想说好话的时候才说好话。道长,水好了没啊?”

 

“叩叩叩——!”王也被敲门声惊醒。深更半夜,月牙悬着,影子朦朦胧胧,零碎的光晃过门板,半截苍白的床幔垂到地板上,他一敛神翻身下床,“王道长——”门那边张楚岚已经压低嗓子喊了出来,“来了!”王也拉开门板,两人的声音刚好重在一起。“哪儿?”“城南。”年轻的捕快挑着灯笼,摇曳的烛光照不到眼睛,王也动作一顿——城南?诸葛青在城南!……竟还是那条巷子。

王也散着头发几次借力翻下楼梯,张楚岚在前面带路,腰间坠了块阡陌司发给龙虎山的令牌,太光滑,烛火下反光,露出来一面刻着“龙”字。张楚岚简单道,“人已经死了。那只狐狸——被宝儿姐撞见了。”

张楚岚这个语调——王也心里一沉。

“一只青狐,雪白的爪子。”

 

王也一直在想,这只狐狸是为什么。一只能潜入王城的狐狸——躲过阡陌司的所有眼线,在天子脚下犯事,他猜过是挑衅,毕竟皇太后的寿宴将近,但若如此它大可更过分一些,医生再怎么有名也不过普通百姓。什么都不留下,它机灵,自信,敏感,强大,王也太熟悉这个性格了,狐狸呀。所以为什么?

“诸葛先生怎么想?”王也又去诸葛青家喝茶。学堂关了门,诸葛先生清闲得很,王也来时他不是在扫院子就是在喂麻雀,看他来了就会拍拍袖子上沾着的灰入屋煮茶去,二十余日过去两个人混得很熟,有时谈论些不着边际的事还颇有知己之感。

“我不知道。”诸葛青似笑非笑,“天下怪事不少,唯独妖魔道最难参透,这没法儿教。”

“天下怪事的确不少,不过最难参的始终不是这个。”王也不说开,他知道诸葛青明白,于是他看着诸葛青微笑,然后这位教书先生问——“狐狸的故事呢?王道长,你还没讲完。”

“后来狐狸要渡劫,就走了。我再没见过它了。”道长面不改色道。

“那道长又来做什么?”诸葛青的睫毛颤了一下,“道长是为了这只狐狸而来呀。”

檐上的风铃轻轻一响。

“……不是。”王也竟否认道,他看着诸葛青,“不全是。”

 

这只狐狸为什么?

 

王也,你又是为什么?

 

05

深夜的王城本应当是灵动的。

人睡去,夜色是不会睡的,风仍会流,月光也在轻舞,有烛火,有打更的声响,小孩子会哭,狗会叫。窸窸窣窣细细碎碎的,什么东西都会响起来,呼吸,心跳,烟火。这是人气,是阳气,更是紫气。王也掠过这座城市的上空,星子亮得意兴阑珊,遥遥一勾月还映不出自己的影子,阴气黑气死气一并返还上来,有个家伙在城里。这个家伙不是人,不,这个样子。“它”还活着吗——?

再靠近城南,就遇见人了。阡陌司早将王城布置成天罗地网,这狐狸一现身就是死路一条,王也本来心里稳得很,现在却开始打战战。他觉得有什么不对了。就像是城南分明在阳面,阴气却那么重,就像是王城的夜——哪里来的死气?

越靠近血腥气越重,张楚岚的脸色沉了下,几个挂着令牌的人提着灯笼围成一圈,中央一具尸体,这时候起了风,树叶哗啦作响,烛火被吹得偏到一旁,王也猛然注意到,黑夜里还站了个人,这个人一如既往披一件薄衫,套着白色的里衣,深色的长发完全散着,盖住小片面颊,双脚赤裸,脚踝被风吹得微微发红。

冯宝宝面无表情地立在尸体正前方,驼着背,显得有些无精打采,见张楚岚来了抬了下眼,再没说什么。

而王也立在原地看那个幽灵一样的背影,一动不动。

“狐狸没抓着,人死了。”冯宝宝对徐三道,“我没完成任务。”

“不,这本来就不是你的任务。”徐三见人安安全全也松了口气,跟张楚岚对视一眼,走到诸葛青旁边欲言又止,诸葛先生突然转过脸来,面无血色,也不知是冷的还是惊的,他后退小半步,王也骤然觉得他的气息变了,仍然是干净透彻,但这个人的心绪不静了。

“它来了第二次。”王也在诸葛青身后说,“诸葛先生,这仍然……”

“这仍然在我家门口。”诸葛青轻声接上他的话。

在城南,在这条小巷。

“进屋歇歇吧,诸位辛苦了。”诸葛青开门将几人请进学堂,他的卧房太窄,只得将几人引进大堂,王也刚想说你穿双鞋吧,抬头就见到卧房前风铃上挂着的木牌在稀疏的月光下反光,正对着他一个“乾”字,风吹着云把月亮彻底遮了,再看不见了。

 

王也查过城南。

他问过那户人家的下仆——可惜发现尸体的那个已生生被吓得痴傻……老仆说是啊。这个地方,战时死了人。老人的嗓音很哑。很多人,这个地方以前闹鬼,闹得厉害。“老爷还小时家道败落,只能住到这边的老宅来,那时我也还年轻……”王也还想问,老人急切道,“真的有鬼。高高矮矮的,晚上坐在院子里,什么也不做。月亮圆的晚上,会在屋檐上飞,用手指戳窗户纸,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全是黑的。”

这地方阴气重成这个样子,意料之中。

“不再闹鬼了吗?”他问。

“不闹鬼了,大概在……在夫人有喜了之后。对,诸葛先生也是那个时候搬来的。他们都说是我们的小少爷命里阳气盛,可我觉得……”

是诸葛先生。老仆咽了咽口水,是他。我们都喜欢把孩子送给他教,这个地方很久不闹鬼了。

王也就知道诸葛青会驱鬼这个“传闻”是怎么来的了。

只是。

徐三说,诸葛青会驱鬼。徐三来请王也。

徐三把传闻当情报?

 

这只狐狸为什么?

这条巷子阴气最重,什么脏东西来都好像理所应当,但是许些年不闹鬼了,又开了学堂——小孩子的活气……为什么来?光明正大的……甚至在被冯宝宝这种修为的存在追打的时候……它仍然将尸体拖来这里,才隐入月色之中。这狐狸好深的修为。这里,有什么。

为什么不闹鬼了呢?

 

有人镇住了它们。

或者,有个修为更深的,更凶的,它们在怕。

 

06

王也从武当山下来,是学了些不该学的东西,有人知道了这些东西,事情闹得很大。他藏在林子里,不沾半点人烟,没人找得到他,这只正在渡劫的狐狸也只是凑巧。

有人给他寄信,拿他尚在人世的家人威胁他。

“狐狸,我出几天门,你挨到下一道天雷,就走吧。”渡劫的天雷有七道,狐狸说,还有最后一道。

“不用等我回来了。”

 

“王道长什么来头啊?”张楚岚看着王也摆阵算卦,破天荒直接转头问徐三,徐三知道他心里猜了个七七八八,一边叹比算计这人不输狐狸,一边拣一拣能说的回答。

“你还记得那年武当闹出的乱子吗?”徐三知道点这么一句,张楚岚自己就能明白通透,果然对方闭了嘴,眼底的惊愕一闪而过。

“王道长现在是……奇门堂?”张楚岚低声问。

“不是。听你小师叔说,奇门堂有人去请过他。”

请过,那就是被拒绝了。王也不是恃才放旷的人,他低调得张楚岚都有些意外了,按道理讲,他掌握那么门绝技,入奇门堂不是什么坏事,虽说奇门堂的堂主身份行踪成谜——他现在都没有打探的权利,但这的确是天下所有妖魔鬼怪都忌讳的存在了。

 

奇门堂的人来请王也的时候,他已经找定了那么座山,一打坐就是几十天,小鹤也会飞了。

“堂主大人遣小的来请您。”对方毕恭毕敬。

“不了。”王也沉默许久,道。奇门堂不是个规矩严格的组织,也可以说是术士抱团取暖,里面什么都有,风后的事情闹得很大,他不意外自己会被找到,但风平浪静的时候来找他就有些耐人寻味了。王也算了算没再想,送客。

狐狸说,你能成仙的呀,你一定能。

王也想,我成不了仙,我不能心无旁骛,但照你的意思多修几年,倒也不错。

 

狐狸在跑,在逃。它想不明白,它百思不得其解,这些人怎么算出自己今天会来的?谁能算出来?龙虎山的人不会算卦。不应当。它已经学得聪明了,它掩盖了自己所有的痕迹,它,它会学到神机百炼的。是。这件事要是办成了,它一定够资格入门的。全性的人,不行。都不如它。它是什么呀,它会化形,它能吃鬼,它天不怕地不怕。龙虎山?阡陌司?玩玩儿而已!借刀杀人怎么不有趣,栽赃陷害它最擅长。

它甚至还借了皇太后诞辰这个幌子,阡陌司的人真笨!真笨!它都已经做到如此地步了——怎么还没有人把那个该死的家伙查出来?血就洒在那扇门外——它记得……啊,一个术士在追它。这个术士太强了,怎么能是人呢,人这种……还有别的。他们就不怕我杀人?狐狸几个闪身隐进影子里。罢了罢了,伤到就得不偿失了……真麻烦,啊,上门去吧。上门去把杀掉,那一年,它也不过是吃了几个小孩,竟然被追到。正在渡劫的

那时候它想,一个正在渡劫的、羸弱无比的同族怎么可能打得过它。他又管什么人间的事?乳臭未干的小子吧!然后它败了,差一点,就差一点,它就要被那只狐狸刺穿喉咙了。这时候一道天雷打下来,天助我也!

那只狐狸闪去了不知道什么地方,它捡回一条命。受了多少年的苦……它还是找回来了。

它向城门处飞奔。走到城墙下,它就能逃。

它怎么会忘记那只狐狸的样子呢?对,就这样儿。青色的皮毛,白色的爪子,它还特意让人看到过一次——险些被追上。确认了吧?是他吧!妖气,妖气我都可以仿啊——

甩掉了。它松一口气,甩掉了。要到城门了。

 

“呀。”

突然有谁出了声音。

 

乌云铺天盖地地笼下来,风。哗啦,哗啦。杏花早早落干净了,叶子在响。谁在那上面。就在一树歪出围墙的杏枝上,若无其事地卧着,衣摆垂下来,影子却不晃。叮铃叮铃叮铃。它什么也看不见了,没有阡陌司的灯笼,没有月光,干干净净漆黑一片,那个人的身上也是干干净净的。没有气息,没有呼吸,它什么也听不到,它跑不动。它僵立在原地,死了一样。它想,啊,它是从那样的地方爬出来的。像是四处响着笙歌,到处都是幽幽磷火。

“左爪漏了一点红。”那个人语气轻轻道,竟是笑起来,“你仿得不像。”

抬起手,眯起眼,问:“坟头里生出来的狐狸,你知罪吗?”他无悲无喜,带着天神一样淡漠的怜悯,轻轻垂着眼看它。好像它是尘泥,是砂砾,是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不值得一提。这样的眼神就像在这样讲。我,啊。为什么?你。——你知罪吗?声音又在它耳边响起。乌云散开一边,月光润润的,他抬起手,袖子顺着白净的手腕滑下去,露出一颗红痣,他仍是在笑的模样,天上的云在动,月亮一寸一寸地照亮了他。它想起惊雷一声,想起连绵不断的狐火,想起逃。

这个家伙,怎么这么像人。它恍惚着想,几乎要是个人了。

他举起手里的什么东西。很自然地垂下来,光滑,反光,他彻底睁开眼睛了,敏锐的、毫不掩饰的目光刺过来,它绝望地看着一对儿漆黑无神的眼眸在月光下点点泛出金黄。我们之间,就像是这样讲了一样,差了太多。

你连直视我的资格都没有。

 

“三昧真火。”

 

王也一头栽下山崖的时候想,对方不地道,什么损招儿都往外使,太丢术士的脸了。“道长。”他依稀记得一点,谁的发梢拂在他的面颊上,这个人带一身寒气,手护着他脖子上的伤,皮肤凉得很,王也的眼睛被血糊了,天上要下雨的样子,影子朦朦胧胧的。下雨,雷——王也猛地咳嗽一声,想提醒什么。

妖气。

他的脑袋约莫是搁在对方的腿上。你的手好凉。狐狸用妖气护着他,给他疗伤,袍子盖过他的眼睑。道长,大意了。狐狸说道,语气平平淡淡的,像是讲什么家常话。道长太不像个人了,人都是比狐狸要机灵的,道长。狐狸说,道长,疼不疼呀?

狐狸用妖气护着他的命脉,王也突然意识到——你别,你要留着力气渡劫。

“道长,他们发现不了你。”狐狸轻声说,“要下雨了。告辞。”

王也想喊——狐狸!他想说你回来,你怎么——你——为什么?

王也想,为什么?他拼命睁开眼,半干的血痂黏连着睫毛,扯得眼皮生疼,天色太暗,他只看到抚过面颊的一只手,以及手腕内侧露出的红痣。

红痣落在正中央,像是宣纸上点了一笔朱砂。

 

他躺在地上,许久,许久,听到天雷劈下来的声响。

王也再没见过这只狐狸。

 

王也活下来。

王也在找一只狐狸。

 

07

事情尘埃落定已经是三天后的事了,学堂还是没有开,王也提着罐酒找上门来,看到诸葛青提着把扫帚扫院子。诸葛先生看着细皮嫩肉,干活利索得很,扫帚一拐眯眼就笑——王道长来了呀?

王也说嗯。“诸葛先生,袖子。”他指一指,白袖子上沾了一层灰,诸葛青也不去挽。王也瞥一眼院子,阴气还是那么重,屋檐下一只风铃,木牌,“乾”字,反光。

“道长要走了?”诸葛青拍拍袖子上的灰,“这是带了酒?”

“桂花酿,自家的。”王也提着酒罐子跟着诸葛青进屋,抬头看了眼风铃,“先生家这个风铃有点意思,哪里买的?”

“便宜货,小时候的玩具,家里带的。”

 

王也想起狐狸第二次闹事的那个晚上。起了风,他来的时候看到“乾”字,走的时候还看到“乾”字。风那么大,这个木牌,不像是很沉的样子。

这个木牌不会转。它边角圆润,像是桃木料子,打磨得那么光滑,有一点点亮就反光。

 

【王也问张楚岚:“阡陌司的令牌都这样儿吗?”

“每个门派的标志都不一样。”张楚岚把自己腰上那块亮出来,“龙虎山,正面是龙反面是虎。”

“老天师也有一块?”王也有意无意问道。

“不是,老天师那块不一样。正面是道,反面是义。”

“啊。”王也恍然大悟道,“最上面那一位,令牌都不一样吧?”】

 

他们说奇门堂的堂主可有能耐,能呼风唤雨,有人说,我见过堂主大人呀——风过去的时候,他的衣摆都不晃一下。

 

【狐狸说:“桂花酿最好。”它餍足地眯缝着眼卧在榻上,狐尾垂下来,尖尖一簇白像是雪水洗过的杏瓣。

“杏子也好。我一直想种一棵杏树,可惜家里没有地方。茶也好。人是最会享福的。”

“有些人也不是不好。”狐狸看着他说。】

 

“先生没被吓到吧?”王也开玩笑般道。

“啊。稍有些,谁能知道狐狸还能变成别的狐狸的样儿呢?”诸葛青把茶壶放到桌上,袖子有些碍事。他也不挽一下。

“……是没想到。”魂魄已经被烧干净了。死在城门前某家的杏树枝下。找到的只是一块肉——脱落了一地的毛。也许是反噬吧,徐三说。王也顺着他给的台阶下。

 

【“它们变成什么模样,饶是道长修为颇高也未免认得出来吧。”】

 

“袖子。”王也再一次提醒他,诸葛青翻过手腕再将袖子一提。

 

这个地方阴气那么重,但是什么事情也没有。

【有人镇住了它们。

或者,有个修为更深的,更凶的,它们在怕。】

 

在怕。

 

诸葛青从来不在王也面前挽袖子。

 

为什么?狐狸是莫名其妙的生物。为什么?

 

“青。”王也道,“我在山上有间屋子。山上四季下雪,门前两只白鹤,雪大起来的时候环顾茫茫不见天日。”

“养了棵杏树,天气稍暖的时候也会开花。”

“还有桂花酿。”

 

“青。”王也伸出手,斯条慢理地贴着诸葛青略显得僵硬的手臂将袖子挽上去,手指刚刚好按在手腕内侧,“可有兴趣到寒舍一坐?”

 

狐狸眯眼笑道,好。

 

Fin.

后记:

10083,完全刹不住车爆字数了………………因为太喜欢妖怪设了,就,这个文风,虽然看上去挺有病的但我写得很爽,就轻喷…………………………

很ooc什么的,自己写写爽的,还是轻喷…………………………

这么久没产出真是抱歉,写点乱七八糟的东西,唔,还是,还是轻喷………………

等放假如果还有兴趣的话没准会写后续……设定就文里那样吧估计也没人感兴趣,便当的狐狸是炮灰,嗯。

不记得要说什么了就这个样子吧!哦BGM大概是《百鬼夜行》这样,感觉原曲更有感觉呢。

晚安!

-by:宋凌-2018.5.12-21:36-
补充。王也一开始见诸葛青就知道是他了,线索有埋一点,再一点直觉与感情。诸葛青说自己从青丘来是假的,一般人都知道青丘有狐狸,诸葛青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不信任的人。王也一开始看出他是狐狸才特意跟他讲这个故事的,他也不是傻子,他除了诸葛青谁都没告诉过。王也其实已经是半仙了,俗世仙,一直吊在人间。当年诸葛青真的被雷劈得半死,但毕竟他是诸葛青,一息尚存却也知道跟老王发展下去对双方都不好于是就此消失,但是一直没忘老王,历尽艰辛成了堂主之后派人去请老王,其实心里也知道老王这个性格不会答应,所以虽然被拒绝了但是好感度增长了【。】城南那块地很有问题,诸葛青是特意去那里镇着的,他的天赋和修为都很可怕。但是红痣是天生的神奇的,诸葛青去不掉只能遮着,但是王也从他第一次泡茶袖子都要蹭火了还不挽袖子上看出来问题了。
再补充,徐三说诸葛青会驱鬼是在装傻,他不知道诸葛青是堂主但知道他是奇门堂的人而且很强,上面严禁他透露,他就说个错的引起老王注意暗示老王诸葛青跟阡陌司有关系但他不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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