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ai🚫原神🚫

舜远.《Animals》

*“Baby I'm preying on you tonight♪ Hunt you down eat you alive♪Just like animals♪”

*世界观:Little Red by:盐罐子 私设有

*ooc预警。

《Animals》

 

01

尽远昨晚刚刚参加过一轮猎杀,日上三更才拖着疲惫不堪的四肢从床上爬起来,他就知道自己要迟到了。因此他走得有那么一点急,急到甚至漏掉了门前备好的雨伞——尽管天气预报有时也不可信,但窗帘外早已乌云压顶。这是他失误了,尽远在街上叹气。

也许从这个难得一见的失误起,那一天就绝对不凡了。

尽远并不是很喜欢下雨天。他的关节在闷热的空气中咔吧作响,每走一步都像要掉下锈渣,他走走停停,两手空空,还好衣兜里总有给小姑娘准备的糖果——有时也是为了鼓舞格外容易累的同事。一次出勤后总会有段清闲日子,他也不怕有人找他,手机都丢在家里。

走上台阶的时候兜里的硬币叮叮当当,广场上成群的鸽子在雨汽里也显得蔫了,倦倦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游人的闪光灯咔啦咔啦,路过某人的时候,他听到汽水瓶盖被撬开的声音。就在这个格外有那么些活气的日子里,尽远·斯诺克的脚步逐渐轻盈起来,那时他还不知道这也是不平凡一日的预兆,他只是破天荒地往嘴里塞了块糖,品着果酸大步向前,直到他的关节不再吱吱呀呀,直到他再找不到一片云翳。

童话总有一个格外美好的开端。

 

孤儿院的常春藤长得特别早,日头刚烈起来,就有簇墨绿踞了灰白墙面。劣质石灰粉抹上去总显得脏兮兮的,死气沉沉,与医院的裹尸布同色——以至于尽远看见那面墙的时候总会联想到什么不好的东西。

他不常来,来得又往往无声无息,但他找的人总知道他来了。在他裹着风衣揣着甜甜的零食从大门走进去时,小姑娘总会眨着双突然有神的眼睛蹭到他面前,温驯得像只刚睡醒的小猫,尽远会把糖塞到她的口袋里,揉着她的脑袋询问些早问过千百次的问题——然而这次似乎有些不太一样。

尽远不想让别人发现他的时候,几乎就没有人能发现。他站在角落处,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胸前挂着照相机的人,当他观察过那人的眸光鬓角,辨认出似曾相识的眉眼时,那人也毫无征兆地抬起头来,弥幽正咬着棒棒糖应付那人的问话,而尽远还没来得及掩盖眼底的凌厉。

我在杂志上见过这个人。尽远下意识判断道,视线撞上的一刻,两人就如隔着条小溪对彼此示威的雄狮。但是,他是谁来着的?

职业习惯,他率先软化了视线,他不愿显得灼灼逼人——他总要学会跟他人打交道的,即便小姑娘懵懂善良的目光让他格外不安。但那人显然没打算顺着台阶终结这开始显得尴尬的气氛。那眼神——尽远太熟悉那眼神,他又不知如何表述,倒显得那才是个猎人似的。不过,也可能是个有兼职的同行?

尽远的走神让那人不太高兴,但他依旧兴致勃勃,弥幽率先开了口——“尽远哥哥。”她小声呢喃着扯住他的衣角,就像知道他兜里一定有为她准备的糖果一样。尽远又怎么受得了这样的眼神,他飞快地缴械投降,收获大堆战利品的小姑娘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鼓鼓囊囊的衣兜,尽远不自觉微笑,即便那人的眼神仍然让他芒刺在背。

“弥幽,不打算介绍一下吗?”他的语气像是在和小姑娘开玩笑。针尖要藏在棉布后的。弥幽正吃得忘我,抬起头匆匆一瞥两人,糯糯道,“这个是舜哥哥。”想了想,她觉得不太够,“是记者,来拍照片的。”

于是尽远开始笑得彬彬有礼——他抬起头与人问好,虚与委蛇也是一种技能。那种令他焦灼的视线终于散去,而视线的主人笑得饶有兴趣:“舜·欧德文。”他甚至伸出手,尽远找不到理由拒绝这次礼节性的接触,当掌心相触时,尽远好像突然想通了什么。“尽远·斯诺克。”

“您是弥幽的哥哥?”舜开口。不得不承认,这人的嗓音的确撩人。但可惜这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尽远面无表情想。两个人都没想去掩盖什么。

“不是亲生的。”回答轻描淡写。

“您把她照顾得很好。老师跟我讲,她曾经有自闭倾向。”试探明目张胆。

“是她自己足够坚强。您要写什么报道吗?”接招,四两拨千斤。

“是的。”舜开始无意识摆弄他的相机,“冒昧地问一下,您的工作是?”

“……公务员。”弥幽好像听烦了他们的对话,又扯扯他的衣角望他,尽远一揉她的额发,“去玩吧。”弥幽用眼神表达她的不满——她一周才见尽远一次——但是,但是抱歉了弥幽。尽远在心里说,我遇到了一个很难缠的人呀。

看着弥幽恋恋不舍地挪走,尽远又察觉到那种视线——这个人哪里来得自信?他似乎已然习惯张牙舞爪。“您是猎人吧。”肯定句。

尽远面不改色,心下一颤。他也许只是猜的——他常跟这种人精打交道。不能暴露。“为什么您会那么想?普通的文职罢了。”他露出无害的微笑。

“……您手上有很厚茧子,也许是您想掩盖什么,不过枪茧跟其他的茧子还是不太一样的。”舜也学着他的样子开始微笑。尽远不会那么大意,他深知自己手上的茧子完全摸不出他常用的兵器——他根本不常用枪,因此他只是故作无辜地耸了耸肩,视线转向弥幽。

“事实上,如果您不在意,我想去陪弥幽玩一会儿。”尽远保持着无害的表情做了个手势,舜似乎仍然意犹未尽,“不管您信不信,但东方有个词叫‘一见如故’,不知您是否介意留个电话?”

一见如故?陌生的发音猛然蹭过尽远的神经——东方?他一下子就想起来了——欧德文家,杂志、晨报……他有读过。怎么说这个姓儿在商界也是响当当的。怪不得他面孔的轮廓这么与众不同,这个家族来自东方。

“抱歉,我没有带手机。”这可是实话。

“请说吧。”那人完全没有放弃的打算,已经掏出了手机敲敲打打,尽远几次三番想要拒绝——不认为这份热忱太不合常理了吗?倒像是……像是……他眯起眼睛。倒是有趣,他准备好接招了。报出自己的号码,突然起了阵夹杂着花蜜香的暖风,墙上的常春藤哗啦作响,舜自然而然地向前一步,他比尽远要高,阴影盖下来还觉着有些压迫——“有叶子落在您头上了。”理由也是合情合理。

尽远再眯了下眼,忽然没了伪装的兴趣,猎人的目光是十二月的冰锥,是见血封喉的狠厉,舜看着他愣了下,交锋无声开始,气氛凝固、沉降,面临冰点。

“倒不是说别的,”尽远用轻飘飘的语气在舜耳边道,“假使作为一个猎人,您未免也太不称职了——”

“在猎物面前展现出捕猎的意愿来,实在太蠢了些。”

 

 

“您放心吧,他是正经报社的记者,日报上都有登过他的文章呢!”年轻老师紧张地挽着发辫,“一定不会把私人信息随意透露的!”

“这倒没什么。您知道,我只是担心弥幽——”展露出的点点不满见好就收,他颇为理解地点点头,随即看向弥幽的方向。弥幽绝不能被推到公众面前……哪怕她只是个普通孩子。

“我明白的,明白的。”老师攥着裙角,“这么说来,您之前说可以收养弥幽的朋友,是准备近期来办手续么?”

“是的,也许就在这几天。”以尽远27岁并且单身的身份,并不具备收养资格,哪怕他有猎人的“绿灯特权”,但他可真不放心弥幽了,那就只好拜托个特权更大的了。

弥幽的父母都是“小红帽”,由于这种血统的来历不明与数量稀少,没有谁指望着她也是个小红帽,因此她作为一个普通孩子,仍然受到身边人的关怀。但不幸的事发生得太早,那是次与高级狼对抗的意外,被连续引爆的油箱炸掉了半边桥,无人幸免。被找到的时候,她一个人蜷缩在栅栏的缝隙,眼里照不出人影。

而那次行动原本尽远也应该参加的,但因为母亲患病,他提前请了假,等一周后他回来,才看到忘了怎么说话似的小姑娘。她就像是一个证明——尽远总有这样的感觉。他理所应当在场的,但是他没有,即便他不是逃兵,那种负罪感也依旧压在心头。他幸免的同时也有一个同伴代替他死去。弥幽是一个证明,是他对这世间有所亏欠的证明,从那时他就把弥幽当亲妹妹来看。

每一份小红帽的档案都是绝密,但也不乏些意外,毕竟黑市上什么都有卖,包括个人信息。自从两年前弥幽跟他讲,有一个冒牌医生想借体检之名抽她的血样,尽远被惊得一连几日没睡好。弥幽不是小红帽,但她的父母都有记录在档,谁知道那些人又会做出什么来——他也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当即就上交申请带着弥幽跑去了另一个城市。

所以,他不得不去怀疑舜的动机。

 

跟这种人精过招实在太累人了——尽远反复确认了自己走得无声无息,除了弥幽谁也不知道。谨慎点总是好的。

这个人就像一只急于展露自己双翼的雄鹰,而这种情况只会发生在两种时候,一种是御敌,另一种是——

尽远颈后出了层薄汗,他看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突然有了种预感。

今天不会下雨了。

 

求偶。

 

02

尽远接到舜的第一通电话,是一个月之后。他从浴室走出来,被热水烫得整个人迷迷糊糊,划开手机等着对方先开口——你又不知道陌生电话的那头是谁,藏在暗处反倒有利。当他听到第三声呼吸时,突然被一种直觉击中,第六感的触觉是十分奇妙的,就像你忽然读出有片灰尘落在你的脊背上。

“欧德文先生?”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道。

显然电话那头的猎手对这番“心有灵犀”十分满意,但这下意识的漏嘴已经让尽远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可是他多虑了。

那通电话的内容简直白痴到匪夷所思,直到挂了电话尽远还怀疑刚刚电话那头究竟是不是个假装舜的推销员,他皱着眉思索片刻,决定先把头发吹干再思考要不要储存这个电话。

后来他本着“人际交往中若非必要不要率先展现出不友好”的原则,磨磨蹭蹭把电话存了。

 

不出十天他就后悔了。

嗓子再怎么好听,无聊又无序的话题重复多次也足够恼人,那天晚上他蜷在沙发上读莎士比亚,台灯开得很暗,对面那人在讲一个冷笑话,尽远忽然打断他,直白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以为你看出来了。”舜沉思片刻。尽远盯着台灯,告诉自己要做个了结。这种时候谁还有所顾虑谁就输了——不赌一赌怎么知道花落谁家呢——

“你是指你让人觉得像是在追我这件事?”

诡异的沉默。

“是。”

尽远挂了电话。

 

一个习惯的养成需要二十一天,他不知道舜这种热度能维持多长时间,但这已经是他们的第二个二十一天了。那天之后他竟然还会接舜的电话,他想,我宁愿相信自己的脑袋是被大象踩过。因此不得不说,哪怕尽远真的对舜没什么意思,他也的确习惯了每晚的电话。

那个周上面的申请终于批了下来,有个聪明脑袋瓜儿的小红帽对他笑得很开心,弥幽被格洛莉娅领回家去,估计对这位胆大心细的小姐姐还要熟悉些时日。一直压在肩头的重担烟消云散了,猎人先生就显得有些茫然,他难得闲下来,没有出勤,不用坐办公室,跑去看看弥幽再回来,生活规律如提前退休。人清闲的时候想的就很多,尽远难以避免地想到舜了,还是那么一个安静的夜晚,台灯仍旧是那么暗,而他正在重温柯南·道尔,舜就按时给他来了电话。

歌剧?

尽远有些惊奇,不自禁挪到沙发边上:“……这周六?”

“这周六。”舜肯定道,“……说来,我们是不是只见过一面?”

尽远失笑。

“你就当这是网恋……”舜沉思片刻,他总愿意用一本正经的语调说些玩笑话,尽远起先还会小小在意一下算是在占便宜的措辞,后来也任由他去了。

“那你就是见光死?”也许昏黄的灯光实在太过暧昧,他也起了些开玩笑的心思。

“所以你介意?”舜在低笑。

“……抱歉,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尽远被笑声惊了那么一下,索性直白道。有些话当面说不出来,隔着电话却相当简单了。

“你不了解怎么知道我是什么样的类型?”

话题被舜圆得滴水不漏,尽远一耸肩,岔开话题:“所以去看什么?”

“《罗密欧与朱丽叶》。”

“……”

 

 

就在舞台上的朱丽叶失声痛哭时,他们接吻了。

 

03

世上有一群人比狼还了解狼,这群人藏在风中云底,血溅四方听不见枪响。从中世纪追溯至今,每一篇野史里都有他们的影子,女巫横行的时日里不乏有人误被端上火刑架,瘟疫临城时仍要在前线奔劳。象征身份与组织的烙痕是狰狞的,从古至今,狼与人的战争从未间断,人活得越光鲜,背后必定有他人暗诛龌龊,他们曾为捕猎披上狼皮,许些人活得比狼更像狼。

尽远也忘了一开始成为猎人的契机,也许是子承父业。他忘不了父亲在深夜提着煤油灯悄声出行的模样,那夜的小雨淅淅沥沥,他坐在客厅等了一夜,没有人回来。

因此他从不质疑,他会是一名猎人。那是他父亲的信仰,是刻在他的姓氏中、血脉里的,就像煤油灯的昏黄灯焰——这也许正是他会选择那盏台灯的理由,灯火在他心中从未灭过。

格洛莉娅有时候也会对他说,你的思想太极端,反而钻了牛角尖。尽远知道这个小红帽心底还是有着近乎天真的对于和平的希冀,他就会揉揉太阳穴,看着面前的咖啡凉掉,然后说,你见过狼吃人的样子吗?

狼要活着就要吃人,大部分时间是些无辜的人。这些人若是平平安安度过余生,也会拥有自己的一段简史,有自己的家人朋友,展露出的善念就像天上的星斗。生命的绚烂多彩不过是虚张声势的过刚易折,于狼面前,他们只能任人宰割。

一个猎人会有不忍心对狼下手的时候吗?

当一个猎人见过鲜血淋漓的尸骸,与泪流满面的死者家属后,就不会有那种想法了。

 

 

尽远跟舜见面的次数多起来,事情发生得自然而然,又有些莫名其妙。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就是职责,是为了抗争屠戮的屠戮,谈情说爱像是隔着磨砂玻璃的旧照片,当玻璃真碎了的那一刻,他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了照片里。

他从知道自己的性向之后就没想隐瞒,由于幼时经历也没什么家庭感,如今真的父母双亡了,倒又想找个归处。当人开始热恋,世界也不过是块色彩斑斓的果冻,每走一步都会陷进去,呼吸都是甜的。

于是他思索起这份关系的起因经过结果时,已经是在彼此交换了公寓钥匙的隔日了。

雨落如注,已经要入秋了,他刚打了个喷嚏,舜就来了短信。

【降温,记得加衣服。】

这个人忙成那样,怎么还这么细心?尽远一边回短信,一边莫名有些想见他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舜身上爆发出的那种难以言喻的压抑气息,他就知道锋芒总会吸引来更多的锋芒,刺猬间的拥抱总会让彼此满身疮痍,因此他学会了藏。他是一个绝不会让猎物发现自己捕猎意志的猎手,再顶级的掠食者也尾随不了不曾存在的足迹,在舜面前却是第一次失效。

熟识之后他问舜,你怎么知道我是猎人的?当时舜的回答是,我跟你心心相印。尽远不听他扯,这话真出了口,他又没什么反驳的余地。

如今想来仍然是奇怪……的确奇怪。

像是奶酪背面阴影处一不易察觉的霉点,有某种意识在向他施压,那是种毫无缘故的违和。第六感始终是种难以捉摸的存在,是唱诗班隔着围墙吟诵祈祷词时无意识蹦出的几个单词,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你知道那存在。

 

那是什么?

潘多拉把盒子打开前,是不是也有无数次这么询问自己?

也许是深渊中的第一千零一只眼睛……是腥臭狼皮下隐藏的獠牙……是……

……舜?

 

尽远猛然打了个寒颤。

 

似乎有什么不太对。但应当是多想。

他迫切地想要见见自己的恋人。

 

04

当晚一次紧急任务。

“离市区太近了……也许是一只高级的……这会是近百年来市里出现的第二只高级的!”从被窝里钻出来的格洛莉娅小脸苍白,裹着长到及踝的红斗篷,尽远正往身上藏弹夹,闻言双手一抖——上一只促成了弥幽父母的离世……埃蒙注意到他的情绪,给他丢了把枪,尽远握住枪身的瞬间就变了个人。他在警校的老师曾经对他讲,你握起了枪,那你就是枪了。抬起枪,就不要犹豫。

就不要去惦念应当有个应酬的某人……也不要惦念到时间该上床睡觉的孩子……

一种很奇异的感觉,好像他世界上惦念的,也就只有这两个人了。

既然如此,那他理应无坚不摧。

 

 

一次失败的狩猎。

 

 

尽远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是凌晨两点,他行动时为了轻便也不能套太多衣服,刚出门就被寒风吹出个寒颤。今晚没有人受很严重的伤,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比今儿的风还冷。

他对格林的危险系数评估标准了如指掌,他知道小红帽的辨别能力——尽管是有范围限制的辨别能力,更多些的时候他们靠位置来判断……低级狼大多出现在荒郊野外,他们设有岗哨,那种情况还可以主动围剿……而一旦入城,他们就极为被动,即是说在得知结果后的亡羊补牢,他们的工作在鲜血之后……

今天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皮肤甚至还有余温,因此格林自然是第一时间出动了——严格来讲,没有任何小红帽捕捉到那只狼的能量波动,他们判断狼的等级,只因为这具尸体离市区太近。一只无声无息从郊外潜伏到这里的狼?没可能。

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近的尸体了。这不太寻常,而且这是在城里,也意味着……

也许有一只狼正在城里。

他们不知道这只狼是不是近期才来此狩猎,甚至不知道这只狼究竟潜伏了多久。

一颗瘤、一根刺,就在你体内,你仍然活蹦乱跳,但你知道那存在……于是你开始恐惧,这会严重影响你的判断,你惊惧、不安,看似是病情的恶化,但谁也不知道……

谁也不知道。

 

医院离他的公寓太远,他又不想吹很久的冷风,于是当他从口袋里摸出跟自家钥匙拴在一起的公寓钥匙后,没怎么犹豫,就想找个让他安心的地儿歇息一下。

舜应当也不会太介意自己的不请自来……毕竟“你随时都可以来”这种话也是他说的。

只是他不知道,在他经过的地方一只蟋蟀与一只螳螂坠入爱河,本应成群结队的蝙蝠孤零零飞来一只撞在了树上,半夜惊醒的鸟在月影下徘徊,这一切的一切都像被逆转方向的齿轮。

他也许是太过疲倦,才无视了这些警告。

 

05

楼道的灯坏了,尽远数着台阶上来,这栋楼住户很少,因为它的位置离市中心的确很偏。他一边上楼一边数台阶,舜的公寓在五楼,当他踏上最后一极台阶时一怔,他似乎错觉自己数到了十三。

有什么……的的确确是有什么。

窗帘没拉,稀稀疏疏的灯光映在窗框上,一股凉风迎面吹来,像死婴冰凉的手指钻进领子里,尽远好像嗅到了辣酱的味道,紧接着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气味……

他辨认出一个人影倒在地毯上。

当尽远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什么也没在想。他甚至没有去猜测,一瞬间似乎对什么都漠不关心了。世界是荒漠,他也没必要留什么仙人掌。硬盘被格式化之后是彻底空白的。他的关节又开始咔吧作响,他嗅到了锈味儿……其实只不过是血味儿。他当然知道了,他知道的——

不,也许他只是喝醉了!

理智尖叫着斩断胡思乱想,他被强拉着踉跄几步,蹲跪在那人面前。他看到那人的脸上有血——就是那张安安静静的,睡着后无比宁静的、有亚洲人轮廓的面颊。他麻木地抹过去,有血,没有伤口。

大脑对他发出一个指令。

尽远将那人翻了个身,拖到床上,地毯上是凝结的血块,那人的衬衣已被染红了大半,他面无表情地撩起对方的衬衣下摆轻轻触摸,贴着温热的、还在起伏的肌肉纹理细细摸过去,依然没有伤口。

一个连接好的电路,只需要顷刻按下的开关,便能引亮暗处的不知道什么东西。意志潜移默化中埋在脑内,难以察觉,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缺少一个开关、一个契机。一切都会顺理成章,行为全是行云流水,看不出全貌的拼图也仅仅缺少一片,如同丢失自己头颅的骸骨。

他能怎么办,他太聪明,并且无形中开始怨恨自己的聪明,清醒是需要代价的,可他明明只抽取丝缕却要赔偿巨额。或者这只是对于他愚笨的惩罚,这算什么呢——多少个月过去了呢?就在这几个月间……他们甜甜蜜蜜地牵手、接吻、甚至……的几个月间,又有多少人死去?

这也是多少年过去了呢?从这个……这个……顶替了真正的、作为人类的舜·欧德文到现在,又是多少年了呢?

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聪明的

这只狼实在太过聪明,所以连猎人也不过是他(……它?)愚弄的对象。

 

尽远常常会好奇,在接触自己的时候会想些什么,舜对自己的兴趣起得实在像角斗场的天生敌手,他也不认为以舜的资历找不到更好的。

以前是想不到,现在是不敢想。

他不敢想……他亲吻过那样的唇齿……他跌进去了,望进那双眼里看到的只有爱情……他是个猎人啊,却被敌人轻松卸去了自己的猎枪,他就像个自投罗网的白痴,拼命挣扎又只能落下肮脏鳞粉的飞蛾。所以这又算什么呢……尽远·斯诺克的大脑一片空白,他以一种莫名又无辜的眼神缓缓扫视着屋内的一切,眼神逐渐空下去,却在彻底坠入黑暗前触底反弹。

不对!有证据证明……证明高级的狼在变成人类时是没有作为狼的记忆的。他听说过,有的狼伪装成正常家庭的孩子……那么他就真的会以为自己只是个孩子,他在白天像普通孩子一样上下学、抱怨自己的考试成绩,而在他急需人血的夜晚……但即使在夜晚,也没听说过伪装成孩子的狼伤害过自己的“父母”。当然, 所有人都以为那只不过是狼在维护自己的羊皮。

但他就是在想。近乎卑微又可怜地这么想。也许那人也不是满口胡话……也许这份关系里……还有那么几丝真心。

可悲又可怜。

 

这是一只狼。

 

他木然地转向床上匍匐的阴影。这是一只藏匿了自己利爪与獠牙的狼。这只狼甚至刚刚杀了一个人。这只狼有充足的时间在结束应酬后前来猎一只绵羊,但这是他第一次在离住所这么近的地方狩猎。这么多年了,这么多年了,竟然没有一个人察觉!

尽远知道自己的感觉没有错。那种违和……猎人怎么会对自己毕生的捕杀对象没有感应呢?就像……就像作为人类的在见到自己时即猜测自己是一名猎人。他们交往得越深入,尽远就了解得越多。仔细想想,格林的总部在市中心,而舜工作的报社却离市中心有一段距离。但是说,他违背家里的意愿出来做记者,多少要离老宅远一些。

所以尽远才不会起疑心的,这些断断续续毫无章法的解释,每一句都在心里埋下一种印象,印象结成绳索,绳索绑住信任。他对舜交付了自己的信任。

如果他们在比谁比谁精明,那尽远早早输得一败涂地。

但那又怎样呢?这是一只狼。

尽远的手在抖,他身上没有带装备,他原本的打算很简单。他对舜没有防备。但,这是一只狼。于是他打碎了床头的瓷杯,杯身砸在地毯上发出闷响,毛针有效地阻止了细小碎片的飞溅。他不在乎自己的手指是否被碎片磨破,事实上他此时甚至都没什么触觉,他听到很多声音,听到弥幽在唤他,又听到火车轰鸣而过,忽然他冷静下来。他一直都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但是,但是,天啊。这只狼仰躺的时候,正露出那张脸。那只是他的皮囊,尽远,你要明白——任何解释都苍白无力,他难以抑制双手的颤抖,他静默地站在床边,模糊不清的影子像一只被剪断单翼的乌鸦,掌心冰凉一片,有液体顺着瓷片的轮廓滚落,他似乎终于下定决心,举起了手,他单膝跪在床垫上俯下身子,他瞄准脆弱的喉管——但他紧接着停住。

就像他永远拒绝不了舜的请求,就像他永远无法对舜说一句谎言,他孤零零地徘徊在悬崖边缘,静默着、祈望着,却也踌躇着迟迟不肯坠落。

他做不到。

 

再没有什么比亲眼见证自己的懦弱更让人沮丧。

 

就是那个时候,房间里睁开了第二双眼睛。

 

 

手腕率先被擒住,对方的反应快到不可思议,腹部被膝盖顶压下意识蜷起身体,紧接着一个天翻地覆,他就被一股蛮力按在了床垫上。猎人怎么可能束手就擒,单手率先挣脱束缚勾向对方后颈,由于手臂的长度只能款款停在颈侧,但紧接着对方的脑袋动了,尽远感受到温热的吐息——在自己的颈间,狼总是先咬喉咙……他感到头晕目眩,却紧接着是一种终于能摆脱了的、懦弱的期待,他的手臂勾在对方的肩头,手中的碎片抵着他的背窝。这近乎像一个拥抱。

但是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疼痛,

温吞的气息在最脆弱的颈处游荡,他感到属于人类的牙齿在剐蹭自己的喉结,颈动脉被舌尖压迫,每一次跃动都清晰可见,对方在舔吻自己的皮肤,这一认知让尽远近乎崩溃。

他做不到——他要如何区分舜和狼?他们本就是一体!但没有狼记忆的舜究竟是不是狼?为什么非要将判断题抛给他!他又能做到什么——他只不过是个不敢对狼挥刀的懦夫胆小鬼,他不过是个被爱情冲昏了头的白痴,他甚至都不知道他正在做什么——所以他正在做什么?!那只狼又在做什么?!这不对,这不合乎常理——

“你是狼。”

许久许久。他用空洞的嗓音肯定道。

“……我是。”

对方说话的时候呼吸在发颤,全部蹭过柔软颈部。

“你知道我是猎人。”

这句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尽远收紧手臂,他是个右撇子,恰好能在后背抵到人的左心窝。你是个猎人,尽远,你是个猎人——找回你的判断力,只要是狼……只要是狼……你没有权利为谁开脱!

“……你舍不得。”

对方终于稍稍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那块碎片几乎要磨碎他的衬衣,尽远冰凉的手指碰到皮肤的热度,猛然一颤,下意识移开。他终于得以看清那双眼睛。他不会看错,一个猎人绝对不会看错,那弥漫着嗜血杀意的双眼——这不是舜,这绝对不是,这是一只狼……这双眼完全不一样!但是、但是……完全不一样,你就下得去手了吗?

“……不,我会杀了你。”尽远双眼放空,他不敢直视那双眼睛——更不敢去看那张脸。他无措地看着天花板。但到处都像飞溅了猩红的斑点。

狼轻而易举地就卸掉他手中的碎片,而后脱下自己染血的衬衣,就丢在地毯上,他似乎本应该将一切都清理干净的,但这里显然有更重要的事要应付。

他抖开没有沾上血迹的被子,自然而然地将尽远裹进去,而后自己钻进被窝。尽远好像现在才终于有了意识,他在热源接近自己时本能去抓,受伤的右手被牢牢抓住,紧接着他感到狼在舔自己的伤口。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发颤。

“……你不会的。”狼却是在回应上一句话,他说得心安理得,那张脸无辜又无害,如果不看眼神,这简直就是舜。其实这本来就是舜。“你怎么会让作为你爱人的、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舜’再经历一次你的痛苦呢?你怎么会让他知道呢?”

尽远抖到说不出话来。

他突然掐住狼的脖子,手指却软绵绵的,早就没了力气。

“……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杀我,但是你没有。”狼的眼神突然变得温柔且危险,尽远不确定自己是否从中读出了怜悯,但他只能任由这只狼温和地移开自己的手指,再凑上来亲吻自己的脖颈。

“你有他的记忆。”

“是的,所以无论你信不信,我继承了他对你的爱意。”狼开始哈哈大笑,“你是否觉得这不公?不过他不知道这一切,这是个好事——想想我也曾无害过,那将多少减免我的罪孽。”

“不可能。你们罪孽深重——”

“我不想逼你逼得太紧,虽然你尝起来的确是意料之中的美味。”这只野兽用指尖蹭着尽远的指尖,“你的手太凉了,窗户没关,被子盖严点。”

“你不是他。”即使是一样的声音、说出一样关怀的话,狼与舜,终究仍是不同的。环境与经历塑造人的性格,一个人格即是一个灵魂,这是再怎么伪装,也无法被弄混的事情。

“……如果你这么想,那我不是他。”狼凝视他片刻,语气骤然宁静下来,“但如果他醒来之后看到——”狼不说尽远也知道是什么,“那么他也许就真的不再存在了。”

“你在威胁我?”

“我怎么舍得威胁你”他俯下身亲了亲尽远的鼻尖,“但我知道你会那么做。”

我会怎么做?我应该怎么做?

“因为我——他的确有些喝醉了,我才会做出这么冒失的事,但我也清楚,你这么聪明,迟早会知道的。”狼像是要睡了。他真的有恃无恐。是呀,多少年了,他从未让格林发现自己的行踪。他知道这座城市里没有那么高级的小红帽,而他只要保持一个安全距离,谁也不会发现他的伪装。

“毕竟你可是个聪明的猎人啊。”

 

尽远听见这句话,简直都要笑了。

 

06

舜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晨风有点冷,他意外地发现被自己圈在怀里的恋人,茫然想,自己一定是喝酒喝到断片了。为什么开着窗?衣服又被乱丢了?

舜醒的时候尽远就醒了,看上去面色如常,舜正宿醉,实在没什么想起床的意思,于是懒洋洋地蹭着尽远的肩膀,尽远的身子好像有些僵。

“你怎么来了?”舜的鼻音很重。

“……昨天有事太晚了,离你这里比较近就过来了。”尽远用平常的语气解释道。

“喝醉了,让你看笑话了吧……”舜语气无奈。

“这倒没什么,就是你吐了满地,衣服上也是,还缠着不让我去洗……”

“什么……糟糕成那个样子了吗?”

“没事,你再睡会儿吧,我去清理一下。”

尽远说着钻出被窝,舜的确还困着,冲他眨了眨眼就再睡了过去。尽远捡起染血的衬衣,血迹已经干出一片棕红,他打开洗衣机的时候还面无表情,轻松得就像真的在处理平常的家务。

直到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无动于衷,他看着那双带着倦意的、轻松就能扭曲的双眼,世界的色彩随着钟点声被抽离,他的眼前是白,刺眼的白,上面全是猩红斑点。

一盏煤油灯的灯火蹿跳、蹿跳,悄然灭了。

 

他对着洗手台开始干呕,他好像一瞬间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他应该是个目标明确的人呀,是的,他知道,他接下来要找洗衣粉去清理地毯……他要用毛巾擦掉舜脸上的血……在舜再次醒来之前。他昨晚是怎么睡着的来着?哦不,昨晚发生什么了?

尽远一点一点“想起来”,他开始笑,眼角泛红,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你太可悲了,这不是你应该做的,你真是个合格的演员,但你应该做什么呢……

到底是为什么呢……你去偏袒一只……

 

有个事实从未让尽远·斯诺克如此痛心过。

他爱上了一只狼。

 

 

“尽远?尽远?”

瑞亚疑惑的呼唤声让尽远猛然回神,他抱歉地对这位血统高贵的猎人笑笑,格洛莉娅叼着棒棒糖走进来,将身上的红斗篷甩在办公椅上。

“你最近是不是很累?”瑞亚叹了口气。

“……是有一点。”尽远点头。

“哇,我看你不只是一点累了吧?怎么回事呀,你跟你家对象吵架了?”格洛莉娅颇有责怪意味地调侃道。

尽远笑笑,反问:“弥幽最近还好吗?”

“她挺好的,就是有点想你,你什么时候去看看她?”

“……这个周五吧。”尽远状似轻松道,“我这个周六有些事……”

“我担心你这个状态无法参加这次行动,发生什么了?”瑞亚敲敲桌子。

“……的确是有些必须要解决的事情,但是就在这周六吧。”尽远耸肩,“……让我去吧。”他声音一低,“……我会杀死目标的。”

“……那好吧。”瑞亚的眼神富有深意。

 

 

“你最近似乎很累,别太勉强自己。”舜看着尽远皱眉,将热茶推到他面前。

“工作上有一些事比较麻烦。”尽远微笑,面色苍白,“所以我觉得也许该放放假了……”

“看来你已经有了计划?”舜了然道。

“我记得刚来这座城市的时候,有人跟我说,北郊山上能看到最完整的日出。”

“不介意我去破坏一下你独处的气氛吧?”

“……当然不了。”尽远看着舜,突然笑得好开心,“我有没有对你说过我爱你?”

“突然这么直白?”舜一挑眉,手越过桌子摸到尽远的手腕,“事实上你有说过,在你意识不那么清楚的时候……”

“你是在暗示什么吗。”尽远声音带笑。

“我是在明示什么。”舜也笑。

 

07

北郊的山离市里非常远,几乎是一片无人区,不少狼企图以这里作为突破口,因此尽远对这里的地形十分熟悉。包括这周,他刚刚在大路不远处的草滩里击杀一只狼。

山路逐渐开始颠簸,尽远借了格洛莉娅的越野车,他知道这位个人存折超过十位数的大小姐不会在意一辆车的钱,但由于心存愧疚,他还是在藏在弥幽床垫下的信封里塞了自己的银行卡和写着密码的字条。他已经无亲无故,唯一有点牵挂的仍是弥幽,但他知道自己将要做的这件事,也许会让他从此对弥幽不再亏欠。

周日大扫除的时候,那个信封应当就会被找到了,或者更简单点,他在大扫除之前就能再去一次,将信封拿掉。

他们没有去太早,主要是因为尽远对地形熟,再者这片林子里也没什么危险的野兽。当然,如果将狼排除在外。但是又有什么狼会靠近?他身边就坐着最聪明的那一只。

天早已彻底黑下来,月光的亮度不亚于霓虹灯,发动机的噪声搅碎满林的寂静,成群的鸟被惊起,舜开始犯困已经是凌晨一点,他们几乎接近山顶。

“你没事吗?”尽远的嗓音被发动机的噪声搅得支离破碎。

“只是有点困……”舜喃喃着回应,尽远甚至都没听到他在说什么。但是尽远明白了。他透过后视镜安安静静地注视着这个自己深爱的人,轻轻又说了一句“我爱你”。直到那双眼底再次卷起兽性。尽远专心致志地看路,舜会相信他们只是来看日出的,但是这只狼不会。

他在默数。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杀你?”狼咧嘴笑起来,“你还真是可爱啊……”

“不。”尽远淡然否定。恰恰相反。“这里离最近的人类居所有差不多四十公里,其中一半是山路,而这个距离还在拉长。这个季节,离日出还有四个多小时,太阳升起的时候,狼就不会活动了吧?”

“更何况,在急需补充体力的极端状态下,即使你以狼的形态跑,也很难有足够的体力再去捕猎了吧?顺带一提,那里是格林的岗哨,长期有小红帽驻守,你认为你能躲过?”

“……也就是说,今晚我只能对你下手了,是吗?”狼的嗓音低沉,“你在逼我。这可不太好。我想你很清楚,我是一只狼。”

“是的,你是一只狼。”

尽远轻松道。

 

在他突然拉开车门纵身一跃的瞬间,他冷冷道:“而我,是一名猎人。”

引擎仍在呼啸,他早有准备,摸枪击碎油箱,火焰滔天。他倒没指望这能杀死一只最高级的狼,但是车不能留。

当他听到脚步声,他就知道。

 

狩猎开始了。

 

 

狼其实很了解人类的思维方式。他作为一个人类生活了十几年,除了每个月生存必须的狩猎期,他实质上也只不过是个人类罢了。

因此他毫不讶异尽远的出现,他知道一个人类的生命里一定会出现一段难忘的爱情,但他没有想到,舜的那个独一无二是个猎人。其实这倒有趣,因为这个猎人实在可爱,当狼醒过来的时候,他也会对着空气臆想独属于那人的气息。狼是多么喜欢那截纤细的脖子,哪怕这个人再锋芒毕露,也掩盖不了他是个脆弱人类的事实,他能感受到血液在皮肤下流动,他仿佛已经能嗅出独属于他的甜美芬芳,但他只是忍耐。

作为一只狼,爱情是那么稀奇,身为记者,他也曾打听到一些偏角新闻。例如被驯服的狼。他鄙夷地想,这世界上有什么能束缚住一只狼?

他太聪明,有利有弊,他会掩盖自己是一只狼的事实,有的时候他真的认为自己与舜是两个人,但当他有着舜的记忆,暗中分享着爱情的甘甜,他又会想,反正我们是同一个人。

仿佛有这一句话,那些渴望与不甘都统统烟消云散,他本不想告诉尽远事实,却又有种难以形容的欲望,他不希望尽远会因此对他刀剑相向,却又实在好奇尽远知道此事的反应。爱情,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又究竟能做到什么?人类的感情最不值钱。他们多愁善感。那只不过像没有度数的甜腻果酒,而这个坚不可摧的猎人也会为之折服吗?那真是……太有趣了。

野兽都很享受摧毁什么的快感,但就在他尝试去摧毁这个猎人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索然无味。这似乎不应当是在他们之间发生的事,像是他们可以牵手,接吻,上床,而不是应当用枪指着彼此,也不是该算计着怎么杀死彼此。

这是什么?他开始烦躁。

 

现在他独自一人坐在枯草堆里,猎人的尸体就在面前,就在狼的獠牙伸向他的脖颈后,猎人用淬过毒的匕首自杀了。自杀?这不太对……这个坚强的猎人怎么可能自杀?想想那天晚上,这人的眼神简直支离破碎,但他挺下来了,狼又似乎很相信他会挺下来。这实在不是个合格的猎物,他不会在捕杀面前瑟瑟发抖,他会固执地、顽强地,与自己的对手争斗,至死方休。哦,他本就是个猎人。

狼很久之前就开始感到疲惫,他想,这个猎人真的好聪明。人类的食物于狼只会有饱腹感,没有实质的能量提供,他需要食用人类,原本他的体力还可以勉强挺到明天,但这番争斗已经让他饥肠辘辘。他没有体力再去四十公里外寻找人类……那么他要活下去,选择只有一个。

即使狼吃了猎人,他也再挣扎不了多久。格林的猎人如果失踪会立刻立案,查到舜·欧德文也不过是几天时间,他绝对会暴露在格林的视线内。

这是一盘死局。

这个猎人在自己最脆弱的地方捅刀,他甚至不在意玉石俱焚。

也许现在跑还来得及。狼在沉思,在格林发现这一切之前逃走……是的,的确来得及。

猎人没想到这一点吗?怎么可能。他就这么肯定自己不会逃?

狼无意识地伸出恢复成人类形态的手指抚摸仍有余温的面颊,这是猎人,而他是狼。正如童话里那般,猎人与狼只能留下一个。

狼认为,自己会杀死尽远——猎人,是毫无疑问的事情。这是猎人呀,杀死一个猎人,对于一只狼来说,不是天经地义的么。但是他动摇了。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就要天亮了,他必须做出选择,现在选择权被抛到他手里,他却又不知道怎么选了。他能嗅到血腥味儿,那是他曾无比向往的甘甜,但真的猩红展现在面前,他却只想干呕。他感到胃部在抽痛,他不知道是怎么了,事实上,他也觉得头昏眼花,心脏的蹦跳也不再有力,有一种细密的疼正在侵入他的骨髓,是疼吗?他为什么会疼?他的确受了些伤,是猎人动的手,但是……

但是……

但是猎人死了。

 

但是尽远死了。

 

狼跟舜·欧德文是两个人吧?但是又分明是同一个存在。他暴戾、有恃无恐,而舜温和、彬彬有礼,谁又是谁,谁又控制得了谁呢。

即便是两个人格,又有着同样的本源,那么他是舜,舜是他,也无法被推翻吧?即使是没有狼的意识的舜,也会让尽远有面对狼时才有的直觉,因此他们其实是一体吧?

那么既然狼是舜,舜是狼,那他究竟为什么要……

究竟为什么要……

 

泪水顺着血迹斑斑的面颊下滑、下滑,滴落在枯草上。

 

究竟为什么要杀死自己的爱人呢?

 

其实狼远比自己想象得——甚至比舜那般——仍要爱尽远得多。

 

 

狼开始思考一些事。

他开始想,狼究竟是如何存在的呢?他诞生得莫名其妙,从来没有人赋予他们的生命什么意义,但也不会有人去思索这个问题,就像是人们也不会去想自己为什么有十个手指头一样,狼就是狼,是要吃人的狼,但他是一只伪装成人的狼。

他认为人类多愁善感,却不知就在他如此认为的那刻,人类的多愁善感就彻底影响了他。

他跟人类那么像,他的表现天衣无缝,谁也不知道他是一只狼,即使是尽远,没有那一次意外,这件事也不会被发现的。如果舜是人类的话,那作为舜的他,是不是也是一个人类呢?

人与狼同时存在,也没什么不可吧?

如果说人的话,人为什么而活?他们喜欢给自己的存在添加定义。他们说,平凡是有意义的。但是在狼眼里,每一个人类都不可能平凡,因为他们涉及的情感纠葛、感受到的人情冷暖,都是他不曾想象的。活着,存在,是因为仍有欢愉。即使是再怎么深的苦痛,以人类极强的韧性熬过去,也终究是会雨过天晴的。

那么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生活的意义呢?因为一个人类?狼百思不得其解,他想,不应当是这样的。难道恋爱也不过是饮鸩止渴?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究竟有怎样的天罗地网?无论如何,他都已经完全中了套。

他们都是猎人,他们在狩猎彼此,他以为尘土落定,实则布下的局才刚刚开始运转。

你可真是个狡猾的猎人。

他无意识喃喃道,轻抚过尽远还未沾上血迹的额头。

我的痛苦,我的纠结,你都早已料到了吗?

狼毫不怀疑这点。就正如他知道,尽远即使得知了真相,也会保护这脆弱不堪的、舜的表象。

 

狼想起那时舜请尽远去看歌剧,他们坐在剧场靠边角的位置,周围一片黑暗的时候,心情格外容易悸动,他记得罗密欧死去的那刻,后排有代入感强的小姑娘已经开始啜泣,而他则偷偷转过脸去。

微弱的灯光映在尽远的鼻梁上,肌肤一片金黄,他没想过有人的眼睛是如此透彻的翠绿。在看过他人的悲哀后,才更能懂得自己的幸福。他不知道尽远是不是这样想的,但是那个时刻,舜拉过尽远的手,尽远也没有挣脱,只是有些懵懂地望着他,后来舜轻轻凑上去,尽远也只是略有犹豫。

唇齿相交时他能捕捉到尽远唇齿间淡淡的茶叶香,他感受到血液因为欢愉奔腾,后来狼回味那刻的感觉,这是比捕猎仍让人心血澎湃的至高享受,他想,这就是爱情的滋味。

 

人都是很贪心的,其实狼也是很贪心的。得到手的东西,再失去,狼会发疯的。

他得到了一个人,后来他自己将那个人弄丢了,他也是会发疯的。

 

这些,你也都算到了?

仍然是你略胜一筹。

现在你是否仍在好奇,当我亲吻你时,我在想什么?

 

狼被猎人杀死,舜不会再醒来了。

 

是黎明了。

 

Fin.

原本只想写05-07的内容……前面写的太不在状态但是因为后面写得又挺在状态的所以勉强修了修前面的放上来了……(凑不要脸)

15262字我到底在干啥啊!!爆哭!!我还有个脑洞想写啊!!

别说了,我知道剧情又烂又ooc又长还容易被喷让我原地消失一会儿思考人生……;-;

原定题目是《黎明之前》,后来觉得不太贴切就换了……《Animals》真的很好听就是其实是个有点病的故事,看过MV吓得不轻;-;

这个世界观真的很多玩儿法,一次性写了这么长估计我也玩儿不起来了……嗯,我想吃舜远,我想吃AB,有爸爸投喂吗……大哭……

搞不好有虫,总算写完了去刷碗了,在思考完人生之后再捉虫吧;-;

哦,原版小红帽没有猎人存在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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