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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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远.《梦溯眸华》

“我已经匆匆离去 你仍留守在那里♪”

《梦溯眸华》


00

湿寒的空气浸透衣袖,寒星朗朗,寂静中匍匐的草原似一尾深不见底的湖湾,凄风呜咽,碎草飒飒蹭过面颊,他端坐在山丘上,裹着棉衣,止住打颤的眼皮,倔强地、不计后果地,等待着什么。

远远一线翻出橙白。

 

01

舜高一那年的暑假是在姥姥家度过的。

他本就是山里长大的孩子,熟稔玩乐的一招一式,沿着溪边的碎石奔走,折下最娇艳的夏花,朔风在踝边流窜,卷携汗水晶莹,无忧无虑的童年是他烙印在心的天性,没过几天就抛下那种故作老成,跟孩子们打成一片。

静谧小镇的天永远是湛蓝的,粲然无暇的玻璃般绘着流云撑起繁星,他在蔚蓝的天穹下奔跑,释放天性,捉鱼摸虾,玩耍打闹。

待到夜幕四合了,银发斑斑的老太太唤他的名字,他再一溜烟跑回家去,数捞到的贝壳,或黏在身上的草籽。

那是他一辈子最开心的一段日子,恍若回归童年,无忧无虑。

 

小镇的月亮大,银盘似的圆润铮亮,舜最初发现这点的时候半夜被渴醒,月光直接从窗外漏进来,亮堂得如同白昼,柔似银纱的月华团进窗帘里,随着微风摇晃,夜里的一切都那么静,没有城市的灯红酒绿,静谧、柔和。舜记得,城里的天,晚上总是红的,各色的灯火扰了黑夜的宁静,再认不出什么黑来。

但镇里的不是。镇里的黑夜是纯色的,正是这样纯纯正正的黑,映衬出象牙似的白透,那一晚他偷偷摸摸跑出矮房,蹬蹬蹬爬上平房顶,月光下一切都在流淌,却又总不是死寂,沉睡中缓缓呼吸,他仿佛能听到昆虫的细语,植株的梦呓。这对他是那么新奇,他迎着灿若炽阳的月盘,黑眸被照得透亮。

从那以后他每逢失眠,都会自个儿爬上平房顶。他记得小时候的夏天,姥姥将家中喷上蚊子药,卷了褥子铺在平房上,姥爷出门打牌,他们就安安静静地仰躺在平房上,眼前就是毫无掩饰的浩瀚天河,姥姥给他讲牛郎织女的故事,教他认北斗七星的勺柄。

风温温卷来,惬意无限。

那像是段极为久远的日子了,那一夜却统统被月光点亮。他被热醒,浑身大汗淋漓,爬起身来想出去吹吹夜风,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登上平房的台阶,突然,有那么一瞬,他看到了一个身影。

主堂的座钟“咔哒咔哒”,敲响了第十二声。

舜想,午夜还会在外面的,一定是邻家的猫。但他随即发现,那是个高挑的人影,远远地立在对面的屋脊上。

他觉得屋里热急了,但那人是谁?也许自己在做梦。他鬼使神差地走出屋子。

那夜的月亮格外闪耀,那个人影背光而立,墨绿的长发散散束起,银纱白泠泠地散盖在他头上,皮肤展现出瓷釉般的光润,简简单单一身病号服,露出的手腕消瘦苍白,仿佛要随风而起。

舜爬上平房。

听见脚步声的那人猛然转过脸来,舜正望见那对儿水绿翡翠,如同露水入湖刹那间的绚烂,清风朗月与那眸光一同沁入他的眼中,悄无声息地在心尖儿留下余韵。

然后那人就脚底一滑,险些从陶瓦顶上摔下来。

舜慌了,站在平房的边缘,两人间隔了不到十米,他想这人儿怎么上去的啊,那可是光秃秃滑溜溜的屋脊,他都爬不上去。更何况若踩碎了谁家的瓦,姥爷还不得给他扒层皮下来。

“你是谁?”舜转念一想,这人儿深更半夜不回家,一身病号服还面生得很,可别是什么精神病人啊。

那人似乎没料到舜会搭话。眼神有些发愣。舜越看越觉得,这双眼真是好看,润得能出水,跟水库里生的荷叶一个色儿,就是有个地方灰蒙蒙的,像是照不进亮。

“……尽远。”他闷闷憋出个名字,好像突然间没了什么顾虑,“回去睡吧。”

“你过来。”舜不知怎的发出邀请,对刚刚那话置若未闻,他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一个第一次见面身份不明的人来自己家,好像今晚无论什么都不太对劲儿,但真当他反应过来了,他已经张开了手臂,“我会接住你。”

尽远又愣,他说,你还是个孩子呢。

舜最听不惯别人说这个,就说你再不过来我过去了。

于是尽远就笑了。眉眼略一弯起,藏起眸中那块阴霾,标志的五官突然就有了活意,似迷胧烟雨,卷着江南的风——

等等。是真有风。

舜也不知晓风从何处来,杨树叶哗哗作响,树丛全活了,吱呀呻吟着在风中卷曲身姿,阴影被强行拖曳,像惨兮兮的颜料,对面的青年在风中跃起,身姿轻盈,撩起的病号服下摆露出纹理优美的坚实肌肉,舜那一刻错觉是风将他送过来的,起先接触的时候他的身体轻极了,简直像是纸片——

下一刻他就搂着这个跟自己差不多高的“纸片”结结实实地倒在平房上,尽远颇有经验地及时护住了自己的后脑,磕得不算真疼,但他现在的确感受到一个成年人的重量结结实实地压在肋骨上,呼吸不顺,尽远翻身起来的时候舜恰好睁眼,就撞见下垂病号服后露出的锁骨。

舜突然觉得这一下摔得挺值的。

 

两人盘着腿对坐着,突然狂啸的风柔缓下来,尽远过长的头发垂在身旁,两人一言不发,舜看着尽远在病号服上蹭干净指节处摔出的污血,只觉得白衣上的红花看着揪心。

“我叫舜。”舜突然开口,“尧舜禹的舜。”

尽远动作一顿,道:“好名字。”

“……你在这里做什么?”

“看风景。”尽远的语气里带了笑意。

“你的衣服?你是病人吧?”

“……算是吧。”尽远抬起头,“你现在回去睡觉,明早醒来应该就不记得我了。”

“为什么?”

“因为这里是属于你的世界。”尽远伸出手指轻点他的眉心,眸中倒映出他的影子,“而不是我的。”

“你要走了?”舜内心一空。

“我会走的……在天亮之前。”

那就不要天亮了。舜怔怔看着皎洁的月光。一直在月亮下,不要天亮了。

 

 

『7月29日 

 

记不清第几篇日记了。

尤诺种的芦荟起死回生了,他摆在阳台上,比之前见到的似乎更加茂盛,颜色再浅一些的确如格洛莉娅所说的,像我的头发。

左边的手臂也开始用不上力,指节已经彻底失去知觉了,因此字迹可能会有些潦草,写着写着本子就跑偏了。

尤诺说让我多用用右手,有利于治疗。所以他坚持让我写日记,我倒是觉得无所谓。

昨天晚上又做了那样的梦,我仍然不清楚做那种梦的缘由,但既然是从我入院那天出现的,那么应当是因为对运动的渴望吧。

梦里有着原本那样健康的身体,去了很漂亮的小镇,晚上的月亮很圆也很亮,甚至都有些耀眼。出乎意料地,遇到了一个少年。

以往的梦很少会与人交谈,好像所有人都看不到我,即便梦到陨落的古老城邦,看到冲锋陷阵士兵的尸骸,站在人流之中,也从未有人与我搭过话,但我知道他们都能看到我,我在他们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但我不清楚,自己的眼中,是否也有他们的倒影。

那不是我应该属于的世界,那不是我应该有的状态,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每次都很完整地醒来。

我把事情告诉过格洛莉娅,她说那应该是我纾解压力的方式,我没有告诉她,我觉得不是的。

那就像是我的灵魂在旅行,在各个世界旅行。

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孩子,眼神看上去很沉稳,却意外地有点孩子气,梦里的身体有的时候轻飘飘的,没有压伤他就太好了。手指碎了,很久违的疼痛,竟然让我觉得有些清醒。

特别是,我的左手还能动。

我跟他聊天,他的声音很好听,已经过了变声期,他说他今年高一,暑假结束就高二了。于是我也有些怀念我的学生生涯。他留着长发,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母亲去世前跟他说,这是结婚后才能剪掉的,那是他们家的传统。

我说这个传统真奇怪,他反说我也留了长发,我没跟他说不剪头发是没必要剪,反正也没有几年的事了,但听他这么一说,我竟然有点想剪头发了。

还在夏天,蝉还在叫。

还能有几个夏天呢?』

 

 

02

舜坐在平房上看自己的伙伴上树捉蝉,他们将捉来的蝉用线拴在一起,有些还活着,四肢痛苦地挣扎,最终变成一具具干尸,加入孩子的收藏。

对于此番行为,舜一向敬谢不敏。

他会将捉来的小鱼重放溪流,蝌蚪也寻到无人的池塘放生,直到现在那里还蛙鸣不绝,他想玩就是玩,何必刻意残杀。

因此心里多少有些闷闷不乐。

今日晴空万里,天蓝得一尘不染,像被颜料泡过的帆布,几只雀儿偶尔飞过。他戴着草帽遮住脸,身下的水泥都被晒得发烫,更不用说他那一头黑发,但他仍不想走,他盯着一周前见到尽远的屋顶,那里的瓦片完好无损,哪里像是被人踩过。

尽远说他会忘了他,但他没有。

只是,瓦片真的,在天亮之后,重归完整。

想到这里一个寒颤。尽远到底是什么?分明有体温,也能触碰。

他控制不住地想起老一辈传说里的山精野怪,那些戚戚然划破红妆的艳鬼,白烛下扭曲的面孔,又一个寒颤。

但是尽远那么干净,那双眼比月光还要夺目,他仅仅是看了一次,就一次,闭眼之后却能频频浮现。

尽远说,他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那他属于哪个世界?他……还会再回来吗?

邻居家摆在平房上的仙人掌开花了。镇上一条街的邻居紧挨着彼此,可以从平房顶跑去串门,也不担心会被偷。那是舜第一次看仙人掌开花,花朵是明黄色的,像一颗颗小太阳,花瓣出乎意料地大,招蜂引蝶,让他想到郁金香。

他想这么耗着也不是事儿,索性跑下去,自个儿河边玩水去了。

泥土道两旁法桐长得遮天蔽日,头顶悬着全是蝉鸣,安宁不下,舜没少清晨被蝉鸣吵醒。小河两旁芒草丛生,姥爷特意叮嘱他不要往深了跑,草丛里真的藏着蛇,不少有毒,若在没人烟的地儿被咬了一口,收尸都来不及。

河水清澈见底,几条脊背亮闪闪的小银鱼被激起的涟漪吓去了水草后,水刚好能没过脚腕,水面还稍带了些阳光的温度,水下就是冰凉的了,他掬一捧河水往脸上泼,顺着湿漉漉的鬓角滴落,树影成片地打在他身上,空气暖得窒息。

尽远就像只突然出现的兔子一样撞进他眼中。

青年真的是凭空出现的,刚落脚就踩到了滑溜溜的草叶,直顺着坡度滑下来,赤着脚扎进水里,头发上缠着枯草叶,有几分狼狈。

舜没忍住笑出声,尽远就扭头看他,舜再笑不出来。那好像真的就是山中的精怪,雨后的嫩笋,即便一身病号服也毫无违和,恬静地、舒然地融进绿荫芒草中,水珠晶晶亮亮,不比那双眼亮。如无意中拂过眼睫的青翠嫩叶。

舜涉水走过去,河沙里藏着破碎的贝壳,有些硌脚,尽远也挽起滴水的裤腿往这边凑,没有人说话,草叶太茂盛了,边缘划着舜的小腿,他一个没注意踩上湿滑的青苔,整个人向前栽倒,尽远一惊下意识往前挡他,被直直扑倒在地。

水花飞溅,尽远半个身子浸在水里,衣服全湿了,黏着皮肤,长发飘散开来,水草般彻底与芒草混为一体。舜看到水珠自透了静脉的脖颈滑落,喉结滚动。

那是比与同龄女生接触时更疯狂的、截然不同的悸动。

“你没事吧?”尽远出声询问,舜这才回过神来,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谢谢。”舜看着尽远拢起湿透的长发,绕上手掌挤出水,想着湿着头发吹风容易头疼,于是将脱落的草帽扣在他头上。

尽远看着这个与自己几乎一般高的少年发愣。

“不用谢。”他欣然接受了草帽,冲舜笑笑。

“……你又来了啊。”舜想起,分别时,青年明明说自己不会再出现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尽远也对此感到惊奇,这是他头一遭在一个世界出现两次。各式各样的世界里偏偏是这一个,各式各样的地区偏偏是这里,各式各样的人偏偏是这一位。简直就像是命中注定,他们会相遇。

“你天黑就要走了吗?”上一次是天亮。

“昼夜更替是一次轮回,所以是的。”尽远对于少年的推理能力感到讶异。

“那你去我家吧。”舜想想说,“邻居家的仙人掌开花了,很好看。”

“……好啊。”

这还是尽远第一次,在别的世界,被什么人邀请。

 

『7月31日

记不清第几篇日记。

尤诺说,这个周我的病情恶化很慢,也许会是个好兆头。但我也知道,一个周并不能决定什么。

今天很意外,午睡的时候再一次去到了舜所在的那个世界,这是以前从未出现的情况。舜说,距离我们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一个周,但我这里才过了两天。

因为没有这样的经验,所以我也无法寻找规律,但我们这两个世界,时间的流速速度好像是不一样的。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午睡了两个小时,在他那里却过了半天。

在河边遇到了舜,河水很清澈,以前在家乡的时候,河水很少开冻,也没有这么多茂盛的植物,我跟他讲我的故乡的事。很少回忆童年,有不少是快乐的,过年的时候到处都是雪,能没过膝盖,我们家很少出门拜年,母亲倒是会带我去给父亲扫墓。

同龄的孩子也会放鞭炮打雪仗,还有的自己做了鱼钩,在河面的冰层上凿开洞口,真的能钓上鱼。

回忆起那些多年以前的事情让我感到久违的轻松,但是再往后想就变得沉重,舜应当注意到了我情绪的变化,他是个相当懂事的孩子。

他带我去看了邻居家的仙人掌花,同时他也跟我说,我之前弄碎的瓦片天亮之后就恢复了,关于这一点我倒早有预料,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感觉,无论在哪一个世界我都只是过客,因此我无法影响这个世界的什么,不是活着的人,却也不是死了的幽灵,应该是介于两者之间的“生灵”状态吧,因此我无法留下痕迹。

但之前没有人与我搭过话,我也不知道舜还记得我是不是正常的。

这不是我第一次见到仙人掌的花,之前在大学的植物园见过,花盘较大,是明黄色的,有些像是雏鸡的羽毛。明明只是件小事,但是我由衷地感到开心。

舜是个很吸引人的人,我现在已经开始期待下一次与他见面了。

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03

东楻大学气势恢宏,高大的主楼与两座活动楼间的悬梯,如同展翼欲飞的凤鸟,楼前绿树成荫,开学时桂花如云,几场秋雨将金黄花瓣扫落在地,落日时远远望去,就似天上的余晖被捉到了地上去,一眼难忘。

因此舜上大学后尽远第一次出现,看到这满目金黄,险些从自行车棚上掉下来。

他无比确信这里是哪里,也曾有过这样的情况,他去过与自己的世界极为相似的世界,见过埃菲尔铁塔与大堡礁,但他没想到,舜的世界,竟然也会有自己的母校。

那一天他仅仅与舜打了个照面,天色全黑时便回去了,只是打了个盹儿。

在不同的日子里,他们已经在这个世界相遇了无数次,尽远每次入眠时都盼望着能见到他,但又心中忐忑不知见到的会是何时的他。

他那样担心,有一日自己入眠,会见舜结婚生子。尽远却又暗自唾弃自己这点自私心思,舜能幸福那最好,对他而言情愫暗生也不过半年,但于舜,那是三年光阴。

谁都可能给他幸福,但无疑不会是自己。

 

距离上一次见到尽远已有两月,舜在图书馆的桌面上摊开书本。

在得知尽远的母校同样是东楻后舜也暗自惊讶,继而是窃喜。他想也许这能够证明什么,证明他与尽远之间是有某种联系的,有某种超脱世界与时间的联系,将他们牢牢栓紧。

那么他们的相遇也不是偶然而是必然,那么他的心动也会是命中注定,因此祈祷也许有用,因此尽远有可能痊愈。

两人已是如此关系,他自然知道尽远究竟患有什么病。

尽远亲口告诉他的那天是个雷雨夜,寝室里谁都睡了,他披着外衣到走廊里与尽远聊天,将尽远冰凉的手塞进自己怀里。宿舍楼外的杨树在风中甩了一窗户雨水,尽远仍然只穿了一身病号服,最后舜干脆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他们靠得那么近,他甚至都能嗅到尽远身上的消毒水味儿,他不知道,尽远能不能听到他过于急促的心跳。

就在那样的气氛中,尽远突然对他说。

尽远的脸被闪电照亮,过白的电光将他整个人都照得如同无色,那双令舜无数次为之心动的眼眸充盈了让人心碎的淡然,他不再掩饰,牢牢地抓紧尽远的手,反复地、反复地确认,确认尽远就在眼前,确认尽远的精神就在眼前。

但他知道,自己抓不住,也不可能抓住了。

眼泪随雨水一同滴落,那么烫,就落在尽远的手背上。

尽远难以置信地抬起头看他,用袖子擦他的眼泪,舜一声不吭,但眼泪仍然在落。

最后的最后,尽远吻了他。

一个轻到随时都能消失的吻,带着泪水的苦涩,舜突然搂紧尽远,他们的牙齿磕在一起,双舌交缠,没人在乎呼吸。他们看着窗外,看着地平线,以那样充满悲悯与幸福的目光,仿佛即将迎来的不是白昼,而是世界末日。

 

书页翻动的声音强行打断舜的回忆,他努力咽下酸楚开始解决枯燥的习题,他特意选了偏僻的角落,正靠窗,初春的风像细细的刀片刮脸,千方百计从窗缝间蹭出来,没人愿意挨冻,身边就坐了一位白发前辈,眼神凌厉。

到了饭点,那位前辈也走了,临走前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好像看了舜一眼。

舜起身从身后的书架抽下一本书,空出的间隙中尽远突然冒出来,眨着眼冲他笑。

再没人有自习的心思。

两人并肩坐在桌前翻书,舜什么也没看进去,他认识尽远之后才知道人原来真的是有气息的,只要尽远在他身边,哪怕彻底封闭了他的五感,他也知道是尽远在那里,就是尽远在那里。

像是人群里有人盯着你,你分明看不到,却知道那里有人在看你一样。

舜侧了侧脸看尽远的手,尽远整个人都很白,手指很细,骨节微凸着,右手食指有常年书写留下的茧子,揉一揉会变软。

情不自禁伸手捉过,尽远睫毛一颤没说话,他搓着尽远的指节,突然想起网上看过一个姑娘,说自己自习的时候男朋友坐在旁边,玩她的左手玩了一下午。舜噗嗤一声笑出来,尽远奇怪地偏过脸问他怎么了,舜就告诉他,然后尽远也噗嗤一声笑出来。

风不流了,云也散了,阳光灿烂,投在两人身上,空气里灰尘晶晶亮亮,身后的书脊被光线一切为二,有新鲜咖啡的气味,图书馆的小小一角,两个人就这样靠着彼此,一点一点暖起来。

“……你的手上不会留疤?”舜想起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摔倒了,尽远用手指护着他的头,现在还能想起落地时骨节碰撞的“咔吧”声,那时爬起来一看满手是血。

“这个状态好像不会。”尽远未曾在“旅行”的时候受过伤,因为没人注意到他,即使在他人眼中看出自己的倒影也无济于事,他明明也会被碰到,但没谁觉得碰到一团空气很奇怪,他知道,是因为自己被整个世界排斥在外。

由此想到尽远的病,舜的心飞快沉下去,他握着干干净净的手指看了许久,想象这双手不会动的样子,轻声问:“病情怎么样了?”

尽远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安安静静地笑。笑得让舜那么心痛。

身后的塑料椅在地面上划出噪声,舜站起来,以不可置疑的姿态将尽远压在桌子上,尽远的手指扣着桌沿,干脆靠坐着,看舜凑过来,已经做好了接受一个吻的准备,却未料舜一低头咬上他的锁骨,轻轻用犬齿摩挲,紧接着转上脖颈,隔着颈动脉亲吻。

“……想留点痕迹。”舜对他解释。

尽远瞬间明白了舜的心思,苦涩爬上眉梢,他伸手环住舜的脖子,两人在暖洋洋的扬尘中亲吻彼此,唇齿相交,难舍难分。

突然尽远触到什么。

在桌子的下面,有什么。

舜不满这个被强行终止的吻,却看着尽远的脸白下去。

桌子的下方,歪歪斜斜刻了个“赛”,尽远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我朋友在上学的时候……在这里刻过这个字……”

两人都沉默了。

 

『3月7日

记不清第几篇日记了。

左腿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右腿有轻微症状。还好右手与右手臂依旧有力,现在才觉得尤诺的建议真的有用,日记还能继续下去。

今天出现在图书馆,果真如之前的猜测,只要我出现在那个世界,就一定是在舜的周围。

我知道舜的心情,我感觉对他有所亏欠,别人的恋情不必要如此辛苦的,他好像连确认我的存在都那么费力。

最重要的是,我在图书馆角落的桌子下方,看到了赛科尔刻下的字。已经过了很多年,但是因为在下方少有人发现,所以依然很清晰。

这种情况不应当发生的,就算平行世界有相同的建筑,里面的细微之处也仍然是不同的。就像是一张网内同样的横线,怎么可能会有完全相同的横线存在呢?

我又询问了舜近期的新闻,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这让我有些惶恐。

只是今早醒来,尤诺问我脖子上的痕迹是怎么回事。

我这才惊觉,原来是舜留下的。

这种感觉很奇妙,在这具身体上、我真正的身体上,有舜留下的痕迹。

想明白之后,抑制不住地落下眼泪。

伤口不行,但是舜可以。

 

你可以留下痕迹。

因为我属于你。』

 

04

喷泉水晶莹剔透,在余晖中被染为粉红,水花四溅,舜不禁回忆起儿时在老家玩水,那儿的水也是这么清澈,继而想到那年青年湿漉漉的长发。

他披着毛呢大衣漫步在莫斯科黄昏的广场,钟声响起,广场上矜傲漫步的白鸽受了惊,成群振翼飞起,一时间耳边只有翅膀挥动、摩擦空气的“扑棱棱”声,甚至盖过了水声。

舜失魂落魄地看着水池中自己的倒影,又一个月不见尽远的踪影,顽皮的孩子向池内丢了颗石子,倒影被水波绞碎,他正想抬头,就被复又平静的水面上的倒影摄取心魂。

尽远在层云尽染的时刻用力拥抱自己的恋人,舜揽着他的肩,也不担心周围人会觉得有什么不对。尽远是存在的,只是不被世界接受,所以其实周围人都能看到他、能听到他,只是被一并当做另一世界的一部分,未传递到大脑就被一刀斩断。

他们在白羽纷纷的广场上漫步,疲惫不堪的小提琴手正要拉下一曲,舜向他敞开的琴盒里丢了个硬币,换来感激的目光,一首《喀秋莎》曲调轻快,掺着小提琴特有的悠扬在俄罗斯逐渐浓重的夜色中升腾而起,舜同尽远解释那战争时期发生的故事,尽远点点头问他你也是吗?

舜挤出个笑来,说,我也是。

他们的恋情总是充满等待,是候鸟与留鸟的情歌,许久才得以奏起一首。舜揽着尽远的肩膀低下头去,两人的额角抵在一起,舜看着尽远颤动的睫毛,对他说我愿意等你。

败叶等待归根,候鸟等待迁徙,植株等待甘霖,丰收等待四季,总有些等待美到窒息。

白羽在身侧散落,他们依偎着看夕阳西下,紧握双手的人影投在泛着水纹的水池中,坠着色彩斑斓的华灯,突然就由两人变为了一人。

舜叹了口气,十秒,已经开始想念。

他摇摇晃晃地在夜幕中经过准备回家的小提琴手,挤进人群之中。

 

『9月11日

应该是倒数几篇日记吧。

握笔已经很艰难了。

又是黄昏,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少了。我不知道我还有几天。

很想他,很想。他在等我。

梦更加模糊,但是永远能记住他。

又去了几个不同的世界,总是战争。

已经可以确认了,太好了,我还可以给他留下些什么。

 

他一定要幸福。』

 

05

舜的公寓对面有家酒店,招牌上的彩灯总是一闪一闪的,半夜有酒鬼勾肩搭背着走出来嚷几句,他总得用枕头蒙住头睡。

环境很差,但事业在起步,即便窝在这样的房子里就像是土壤里烂掉的根系,他也自认为一直在汲取水分。最让他满意的就是公寓里的双人床,他永远准备一个枕头等着谁来。

日复一日枯燥的工作几乎要磨平他的棱角与骄傲,他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每日每日地他想起尽远,越来越频繁,越来越深刻。

他知道他永远活在尽远的梦中,他知道尽远一直在梦中旅行。可他向来记不住昨夜的梦,近日有些画面却能够深深烙入脑海之中,像是蒲公英随意泼洒但深扎地底的种子。每想起就是一阵心惊胆战。

舜梦到尽远在水里,像是他们第二次见面时的水里。发丝扩散开的弧度、睫毛上晶亮的水珠,干净的下颌,每一个细节他都记得一清二楚,一遍又一遍在面前回放,就像反复绽开的冰花。全黑的水域里,尽远的身旁是某种柔和的白色萤光,那样苍白无力,让舜想到医院的白窗帘,他安安静静地躺在水中,水流裹着他,如同裹着一朵娇嫩的荷花,舜伸出手想触碰他,他就慢慢地飘远了。

飘向巨兽喉咙般的黑暗之中,好似再不归来。

舜醒来的时候又是满头大汗,那样谲诡的画面让他难以忘怀,似乎像是某种带有极为不祥气息的预兆。他当然知道尽远的身体状态了,这几日尽远的出现更加频繁,他却开心不起来,这意味着尽远的身体沉睡的时间增长。

突然传来的拍窗声下了他一跳,赤脚踩着冰冷的瓷砖去打开阳台,尽远擦着汗走进来,舜看了一皱眉:“怎么又是爬上来的?”

“喊你下去太麻烦你了,还扰民。”尽远帮他把阳台门关上。

尽远在这个世界的身体太过健康,腰肢柔韧得像猫,世界在帮他,他可以乘着风高高跃起,也可以在水面上如履平地。

但这挽救不了另一个世界的衰败。

“你做噩梦了?”尽远擦了擦舜满头的冷汗,舜没敢对他说,只是含糊地应付过去。

尽远却按着他的肩膀,静静地看着他。

舜从来对尽远的眼神没有抵抗能力,他不清楚为什么有人的眼睛能比翡翠还耀眼,他能看到细碎的纹路在虹膜中沉降,眸光就是涟漪,尽远与他对视的时候,他就感觉自己被这片翠绿淹没,如同看茶杯中自己的倒影。

“舜,你能看到你,是吗?”尽远目不转睛地问道。

“能。”在你眼中,我能看到我。

“……太好了。”尽远笑得释然。他在无数个世界里奔走,看着形形色色的人消亡轮回,他在每个人眸中看到自己的影子,却怎么也无法知晓,在他眼中的他们,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其他人怎样他不在乎。无所谓。

但只有舜。

他所见的究竟是怎样的世界又如何呢,他只知道自己眸中映着舜,那么此时此刻,舜就是他的世界。

再无他物。

 

尽远摊开双手,那是个拥抱的动作,舜恍然看到了初见时这样对青年笑着、张开手的少年,他无意识地从喉咙里挤出气音,那样顺从地、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的爱人以拥抱的姿势推上床铺。

每一次触碰都告诉我你在这里,交缠,攻占,印下的标记都是我,你属于我。

婆娑泪眼中映出的,也只有我。

 

两人的手指紧紧勾着,尽远窝在被子里摸舜的手臂,剧烈情事后的心往往平静,舜看着尽远头顶的发旋,轻轻亲吻,两个人都不说话。

“我见过世界被烟火点燃的场景。”

忽然,尽远开口道。

“……在哪里?”

舜几乎是无意识地看着他给予回应。

“……这里。”

尽远昂起头,用苍白的手指,指向那双眼眸。

 

“舜,我与你说过,我去过很多的世界。”

「是的,你同我说过,但不多,我们都喜欢未来。」

“我每天躺在床上,见到的却比几乎所有人都要多。”

「没错,你在世界间流浪,是神对你的补偿。」

“我见过古老王国腾空而起的城墙;

见过天空移动的堡垒与浮沉的鲸群;

见过这世间极致艳丽的烟火;

与不加粉饰的星空。”

「你所见的万物,不及你惑人分毫。」

 

尽远的声音低下来,像是在念诗,一字一顿,寥寥几句间各色建筑拔地而起,垒砖砌瓦,他说鲸舜就听到鲸歌,说烟火舜就见到彩染的夜空;他们躺在床上,世界在头顶聚散,看见行星的旋转、碰撞,奇兽的啼鸣、追逐;看见草长鸢飞欣欣向荣,看见寒冰千尺春寒料峭。泛着光晕的字符在眸间流转,锻造成段,坠入星河,浮卷残云。

万籁俱静。

 

“但那些都未曾让我迷恋。”

「你是我勇往直前的旅者。」

“直到我遇见你,第一次沉迷梦中。”

第一次渴望相遇,心怀迫切地入眠;第一次期待触碰,因一个拥抱忘乎所以;第一次忘记病痛,心无旁骛地构想未来。

 

尽远说这话的时候,那双眼中嵌了星星。

“我也是。”舜轻吻他。

 

“我不能时刻陪伴你,是对你的不公。”

「你的存在是上天对我的褒奖。」

“有些事我没有告诉你,但是是时候了。”

 

舜困惑地看着他。

 

“我也没想到,舜,其实我们比想象得要近得多。”尽远费力地勾起嘴角,“……我第一次见你,是过去。”

舜悚然一惊,猛然明悟了什么。

“我陪伴你,有一刻是现在。”

“我鼓励你,是在未来。”

 

舜看着尽远通红的眼眶,将他的手攥在胸前,缓缓摇头。

 

“还记得图书馆桌下的刻痕吗?不同的世界不可能有相同的痕迹。”他在尽量平静地叙述这个事实,但还是有眼泪落下来。

一张网上的横线不可能相同,那么他们相遇就是同一横线上不同纵线的交点。同一个世界跨越的时间轴。

“你看,舜,以前的事你都记得清清楚楚,那是我的‘现在’。”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舜的嗓子有点哑,“你早点告诉我啊……”

你早点告诉我,我去学医,哪怕没有天赋,也会为了你而拼尽全力。让我去看看你的身体,让我去见见你的朋友,让我离你近一些。

至少努力过,至少告诉我,我真的有为你做些什么、为你努力的机会。

 

混乱的时间轴。

尽远未曾想过自己能跨越时间,此前他一直在空间不同的世界“旅行”,但那一次经历让他明白了,原来他与舜初遇的那个世界名为“过去”,两人的时间差造就了“现在”,而他现在所在的,已经是这个世界的“未来”了。

因此也是截然不同的世界,因此他仍然不能被接受。

他偷偷翻看舜的日历,就知道,大约在舜上大学的那一年,他就已经离世。

但他的灵魂仍在漂流,在一个又一个世界间穿梭,这场本不该有的恋情仍在延续。

 

“至少,在‘过去的世界’,‘现在的世界’,与‘将来的世界’,我们都在一起。”

尽远知道自己的模样,如一株垂垂老矣的植物,以残缺的姿态苟延残喘,谁不想在挚爱面前显现出自己最好的一面呢,他怎么能让舜为他焦心呢,他偷偷地将这个秘密咽下去,直到这粒种子发芽,自他的喉中开出炫目的血花。

“尽远……”梦中的场景在眼前浮现。舜好像看到了,那种昭示了死亡的白色莹光、正缓慢地在尽远身后跃动。

“在我的时间线里,我应当挺不过今晚,这应该就是最后了。”尽远轻巧地眯起双眼,笑得那么开心,舜怔愣地看着他笑,看着他抹掉自己的眼泪。

“轰隆”一声,是世界崩塌的巨响。

 

【“你要走了?”

“我会走的……在天亮之前。”】

十年前也有这样的对话,在皎洁的月色之下,但那时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还不知道注定终结。

 

【那就不要天亮了。】

 

那这个世界——

 

“作为早早告辞的补偿,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尽远如同有所预料般打断他的思绪,安静地淌着泪笑着抚上他的面颊。

“如果哪天有空闲的话,就去有刻痕的地方看看吧,拜托了很可靠的人,应当能找到的。”

“舜啊。”

他看着他的眼睛,朝阳徐徐在那双眸中升起来了。

“来拉钩吧。”

“我等你,在随便哪个世界等你,你一定要活到100岁,好好地活到100岁,再来找我。”

“你总是等我,你等我的这些时间,我一分一秒也不会浪费,我全部都用来等你。”

“你要对我承诺,舜。”

 

我所希冀的;

我所不舍的;

我所依恋的。

 

说到底,从来不是什么世界——

只是一个人罢了。

 

他们的小指紧紧扣起,在并不宽敞的公寓里,窗外卡车轰鸣,楼上有人吵架,灼眼的光晕自窗帘后透进来,在渗水的地板上流淌,忽若那年月华,他们在月光下相拥,品着刻意的毒,兀自五内俱焚。

月光将他们照成全白,世界再没有半点声音,带着永别的绝望享用彼此最后的呼吸。

好像这就是海枯石烂,携手白头。

 

在旭日初升时,敲下休止符。

 

06

『10月17日

这篇日记写在扉页,因为病情的缘故麻烦尤诺代写。首先感谢在我生病期间来看望我的朋友,辛苦你们了,真的谢谢。

我拜托了维鲁特,让他以东楻教授的身份帮我将这本日记放去东楻大学的图书馆,如果现在在阅读这篇的是哪位同学,请您放回去,我诚心请求。

 

我在住院之后会做一些梦,梦到自己以一种半存在的状态在别的世界旅行,我去过各种各样的世界,日记中也有稍加记录。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只是我的幻想,但我可以肯定,名叫“舜”的人,绝不是幻想。

尤诺可以作证,他看到过舜留下的痕迹。(小字批注:是的,那很神奇,绝不是自己能咬到的地方,我无法解释,但仍不太相信)

无论如何,我们相爱了。

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是我留给他的,请不要随意翻看,谢谢。

渐冻症令人痛苦,感受着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衰败下去不是什么美好的经历,但是我在这样的状态下遇到了此生最大的美好,因此我感谢上苍。

到此为止了,后会有期。』

 

“你真的相信吗?”

慵懒地在医院走廊内游走的阳光滞留在他身上。白发的教授摘下眼镜。

“无论相信与否,这都是朋友间的承诺。”

金发的医师无奈叹气,揉着眼眶说:“其实一开始我无论如何都不信……格洛莉娅说这是内心渴望的影射,但是你们知道吗,我的的确确是看到了那样的痕迹……在颈静脉上。”

“我特意回东楻看了一下,那个刻痕还留着。”赛科尔嚼着泡泡糖吐了个泡泡,“你们有谁去查……东楻究竟有没有‘舜’这个人吗?”

“权限不够。不过……我想答案会出现的。”维鲁特展示了手中的日记本,“你们……都看过了?”

“除了他不让看的那篇,其他的我都看过。”尤诺突然沉默,“……那篇,他用了最后的力气在写……”

“……按照他推测的时间线,现在舜已经上大学了。”维鲁特轻声说,“但他还不知道尽远的死讯……因此,我们还是不要去打扰他的生活了。”

“如果现在放过去,那岂不是要过八年多他才会发现?”尤诺忍不住问。

“的确如此。我会做一些措施防止被外人发现的……”

 

东楻大学图书馆要翻修了。

维鲁特站在门口看着角落的桌子被搬走,百叶窗被撤下,连瓷砖也一块块被撬起搬走,留下灰突突的水泥地。

有来往的学生恭恭敬敬地对他问好,他点头示意,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角落。

八年前他将装有日记的箱子放在那里,连带着日记里夹着的“那份礼物”。

图书管理员是熟识的人,他叮嘱对方,如果看到任何人打开了那个箱子,请一定要立刻通知他。

意料之中沓无音讯的八年,他默数着时间线,善于演算公式的大脑却迟迟无法确定具体的日期,只是当他得知图书馆要翻修了,第一时间赶来确认箱子的完好无损。

他想起八年前来放箱子时看到的那个学生。

罕见的黑色长发。

那一刻他就知道,尽远是对的。

既然如此,那这个人,一定会再次出现。

但他还没有看到黑色长发的人。

 

正在维鲁特擦眼镜的时候,有一个人站在那排书架面前。

 

颤着手指拨弄密码锁上的数字,完整无误地输入尽远的生日。

维鲁特猛一眯眼,有人把箱子打开了。

的确是那个人没错,但是——

是短发。

 

“你最好一个人的时候打开这个箱子。”

“……谢谢你照顾他。”

“一直是他在照顾他自己。”

“他——”

“别问了。他不想让你知道他病时的样子,回去吧。”

“……他葬在哪里?”

“骨灰应是归了他家祖坟,你也许会在日记里找到答案。”

“多谢。”

 

07

舜知道了很多事。

零零散散的回忆由字句串起,如同被洗涤过后闪闪发亮的珍珠,逐渐在他脑海中,一片一片填补名为“尽远”之人的半生空白。

在恣意流淌的时间里,他们的相遇是横线与纵线的相交,是天命一锤而下的余音,离去不是尽头,分别不是结局,他的时间仍在奔流不息,而尽远的时间,一定也在某个他看不到的世界悄然流逝。

那夜之后他剪了头发。

 

【“结婚之后才能剪掉,我们家的传统。”】

 

舜竭尽全力地去抓住有关于他的讯息,舜又开始做梦,梦到在纯白的光晕中,尽远站在道路的尽头对他笑,他无法靠近,只能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白光之中,然后猛然惊醒。

尽远说他将自己葬在一棵树下,一棵不知道在哪里的树。舜毫不犹豫请了年假,他知道尽远不希望自己过度缅怀,但他又如何不去缅怀。

他看日记的时候感觉心脏被一寸寸凌迟,他看着越来越短的日记,越来越凌乱的字迹,想象着尽远那样健康的人感受着自己由外而内的腐朽颓败,他往往看不下去,尤其是当他看到夹在厚厚日记本中的两枚戒指时,早已麻木到仅能听到飞蝇的嗡嘤。

他要去一个地方。

尽远仍健康时唯一留恋的地方,唯一描述的地方,他握着挂在胸口的两枚戒指,踏上旅途。

他终究还是找到了,他怎么会找不到尽远呢。

即便在世界的尽头,也在所不惜。

 

08

草原昼夜温差极大,零下的气温里他锲而不舍地搓动双手,冻得通红的指尖触碰到胸前的戒指,就能感受到心跳一般的颤动温度。

他在经历尽远曾经历的,他要看到尽远曾看到的。

 

『夜晚很冷,日出前已经浑身僵硬,当我站起来活动筋骨时,看到了远山处微微透出的阳光,我不太会描述,映在山顶的积雪上像是金色的,但当太阳渐渐升起,云端呈现出的是被烧灼后的耀红。』

连绵不断的山峰屹立在遥不可及的远方,纯白的雪幕此时却变成了旭日的画布,零零落落的阳光开始渗入雪粒间的缝隙,反射出笼着神圣的金光灿灿,灼红是稍后染上层云的,像烙铁般在天幕留下痕迹,赤红是留下的灼痕,撕破凄清夜空。

 

『再稍些时刻,天上的云也散了,开始能看到湛蓝的天色,远处建筑的轮廓也再不是一团漆黑,与纯蓝的背景相结合,的确是一幅画。』

浓重的夜色被光辉驱逐,仍盘踞在头顶一方,曾经仅有的建筑如今已扩为村落,像线条上立起的米粒,天色浓靛,兴许是个阴雨天。

 

『天空半亮了,远处的草原也被光线切割照亮,植株在风中时不时抖动,此时太阳的轮廓已经能看到鲜红的一线了,就当太阳继续上爬时,我见到了此生最为震撼的美景。』

旭日露出半个脸来。

忽起大风,团卷的乌云瞬息万变,几秒内斑驳日光挤开罅隙投落在翠绿之上,整片草原正在苏醒!

各式各样的植物在风中摇曳,光影天狗食日般在草原中央殊死一搏,深绿的草叶在阳光下呈现近黄的嫩绿,肾上腺素与阳光带来暖意,前夜所下的雨露在草原上留下水洼,光芒及此如入了万面碎镜,流云的身姿倒映其中,金黄的耀日此时腾空,万物朝阳,水面尽数烁黄!

蓦然不知名的鸟雀高声鸣叫,震碎了压抑死寂,空气瞬间开始流动,浮云散乱,他站在山巅,狂风吹乱碎发,灿然日光直投眸中,天光大作,那一刻,他终于看清了草原中央格格不入的巨树——

 

如鹤立鸡群般挺立的脊梁,虬根深扎入土,明暗不一的散乱树叶,却正是如此,以那样顽固、要强的姿态,就这样端端正正地矗立在天幕之下!

 

你所见之景、

我所愿之景、

此刻,

全部、

全部、

全部,

都——

 

如此清晰地倒映在这双眸之中!!!

 

 

他踉踉跄跄半滚下山坡,草叶划破他的面颊,他躺倒在嫩叶之中,仰望苍穹,咬着牙爬起来,一步、一步,迈向那棵朝思暮想的巨树。

 

09

那一刻,

我们再度相遇了。

 

fin.

“失去了很多东西  才慢慢学会珍惜  而过去时间呀  又恍若隔世  却也改变不了曾存在的事实  陪我走过那段苦涩岁月的人是你♪”——《紫光》

后记:

惯例,字数14185字,这篇我写得很安静,安静到都不忍心结局。

其实与《笙歌千年》是一样的,都是开始时就知道注定不得善终的爱恋,但是所谓“向死而生”,每个人都没什么不同,即便知道,也并不妨碍他们幸福,也并不妨碍我们幸福。

其实是有完整的人设的,但是没什么必要就没提出来,我一个取名废,原本想叫《梦旅者》,后来想梦旅者是尽远的视角,这篇还是以舜的视角为主的,所以作罢。

渐冻症的细节也被我一笔带过了,冰桶挑战大家应该都知道,可以自行百度。

实则也是听了很多震撼人心的BGM,像是舜远两个最后的道别,像是舜去追逐尽远过去的脚步。

【你所见之景、

我所愿之景、

此刻,

全部、

全部、

全部,

都——

 

如此清晰地倒映在这双眸之中!!!】

这一段是我在看了《你的名字》之后,脑子里不断盘旋的文字,当时立刻就抖着手站着在手机上赶紧记下来,不过原版脑洞是一个靠文献追寻一个无法交谈的人的脑洞,更悲了,后来慢慢形成了现在的样子。

最后那段的BGM是很燃的这个-【AMV/高能/你的名字】Empyrean

舜的姥姥家就是我的姥姥家,那永远是我灵感的源泉,他所见的是我所见的,就连仙人掌花也一样。

就这样吧。

他们相遇了,真的太好了。

我们相遇了,真的太好了。

感谢看到这里的每一位。

期待下次再见。【鞠躬】

-by:宋凌-2017.1.26-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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