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浮日

【①】

✟03

粘稠、腥咸、冰冷、令人作呕·······

落叶无风而起，环绕身侧，沙沙作响······

月光被夜幕彻彻底底地吞噬，伸手不见五指······

有谁在耳边喃喃，有谁缠住自己的脚步，浑身的关节都好似散架了般地疼，再一次开始跳动的心脏发出悲鸣······

黑暗中有什么在盈盈发光。

（什么？）

红色的、亮闪闪的、圆形的······

将人困于其中的······

沾染鲜血的······

（是什么？）

头又隐隐作痛起来，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东西要将自己撕扯开来，四肢没有半点力气，思维混沌，那时是谁将自己拖了出来？

『你阿娘已经没救了。』无奈地扯开自己紧紧攥着的衣角。

『你看那人，他可救你。』伸出满是鲜血的手臂，遥遥指向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继续走。』温和的命令。

潜意识里那张脸是如此清晰，但每每想起却又只剩一个影子，他记得那是个女子，一个甚至还是“少女”的女子，他记得黑暗中如饿狼般盈盈发光的绿色双眸，却也只记得这些。

她指引自己寻得了舜，然后便融化在了夜幕之中，寻不得半点踪迹。

尽远睁开双眼，如今面对梦中混沌的记忆他已能泰然处之，这一觉醒来四肢的酸痛感减轻许多，他却难得犯起了懒来不愿动弹，店里平日不怎么忙，倒也不怎么用着他。

后颈处已不再疼痛，竟已有十一年了吗？如今自己的身体，终于是作为完完整整的人而活着了吗？

回忆起来，十一年前夜间的丛林，他完全靠着求生的本能前进。那年他仅仅7岁。

待他醒来，映入眼帘的便是那青年的面庞。他为自己治伤，他教自己读书写字，他教自己如何对付鬼怪，早些年的时候他几乎每晚睡觉都会被魇住，舜便抱着他睡，用妖力赶走那些不知好歹的凶灵。

自己与舜非亲非故，舜却将自己收留了下来。舜是位医生，尽远遇到他的时候，还是在东北的林间。那年瘟疫横行，自己本也患上了那致命的瘟疫，却在那次劫难后痊愈。他知道那是母亲的命，他现在的每一步，每一次呼吸，都是从母亲那里夺来的。

也许舜正是因此才收留自己吧？如此来之不易的一条命，随意丢掉不是太可惜了吗？他知道舜是个善良的人——是只善良的狐妖，瘟疫来临时他走遍天下，用着自己的妖力外加稀有的草药免费给他人治病，尽远从未质疑过他的医术，也未质疑过舜的话。

舜是知道这种邪术的。他本应早早下了地狱，但他的母亲，那位坚毅的女商人，她竟去寻得了民间流传的邪术，以驱鬼的银钉打入他的关节，那时他已垂死，无力阻止母亲近乎疯狂的行为，记忆中闪烁的圆圈便是法阵，凭母亲之鲜血驱动，以命换命。

但这毕竟是邪术，方圆百里的各路鬼怪纷纷被之吸引了来，因邪术得以存活的尽远对之而言无疑是上好的补品，若当时那女子未曾出现，那么自己定是早已粉身碎骨。

那时候舜带上他，怀揣着只紫色的绒团子，从东北走到了帝都。他说这瘟疫无端横起，多半是疫鬼所致，而这疫鬼最喜欢的便是在人多的城池内穿梭，传播疫病，若说这中原何处人口最多？无疑是这帝都长安。

不出所料，来此地三日疫鬼便现了踪迹，两人当时坐在馄饨摊前，绒团子被肉香所吸引眨巴着大眼睛，舜揉揉它的脖子指向疫鬼散发的黑气，绒团子懒洋洋地瞥了一眼就消失在了原地，待两人回了旅店才发现了缩在床脚肚子圆滚滚的团子，那之后连连消灭了十余只，没过几日瘟疫便被镇压了，绒团子也变成了个水灵灵的小姑娘。

“舜先生，让她吃疫鬼，就不怕她出事？”尽远望着软趴趴的小姑娘心都要化了，那时他也才9岁，自己说话还奶声奶气呢，自幼却是个冷冰冰的性子，难得露出些喜色来。

“胡家的人哪儿有那么弱？”舜不甚在意地翻着医书，“这些都不是本体，颛顼的大儿子可仅有一位，这些充其量是它造出来的小兵，没什么力量。再说，弥幽已在洞中闭关了整整百年，区区疫鬼算什么？”

尽远刚想伸出手摸摸小姑娘的头，就被这话吓得一抖，果真不能随意猜测妖族的年龄，所谓人不可貌相，自己的年龄，怕是比不上两人年龄的零头！

舜身上的钱多得很，在这寸土寸金的长安城内寻了间不小的宅院，开起了药房。药价是别家店铺的一半，从那之后半个长安城的人都会挤来这里，省钱的事儿何乐而不为呢？更何况这家店的老板养眼，帮忙的少年也面容清秀，没少有心思各异的小姑娘来送礼，统统被舜笑着婉拒。

尽远见过舜的原型。从一开始就见过。银灰色的、威风凛凛的紫眸巨狐，足有七尾，他的年龄断然不小，几乎可以肯定必然上千，但他似乎从未想过要寻个伴侣。尽远逐日长大，也明白了些男女之事，不免对此感到奇怪，若说舜认为人生苦短不值得爱，那为何不寻只同样修为深厚的雌狐作为伴侣？去问他，他的回答也只是弥幽尚未成年，他不放心，尽远却怎么想怎么奇怪，舜固然是担心弥幽的，但舜也知道要给弥幽锻炼的空间，平日未多加管束，为何会因为此事耽误了人生——妖生大事？平日也没见他与人类姑娘交好？

想起此事尽远还会羞得缩成一团，那是某个大年三十，舜开了坛来此地时埋下的青梅酒，自己生活向来规律熬不了夜，半夜被鞭炮声吵醒，却见只巨大的狐狸缩在榻边，不加掩饰的深紫双眸闪闪发光，自己一惊，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化为人形的狐狸抱了个满怀。

那夜两人仅仅抵足而眠，却真真正正地唇齿相接，尽远自然是明白的，舜这是在给自己表态，自己却一直逃避。舜见此状也不恼，只是平日换着法子谋福利，久而久之他竟也习惯了下来，内心翻腾抵触的情绪也不知抛去了何方，偶尔认真想起来，便被自己草草略过，如今自己成年，银钉已除，待过了年，理应与常人无异，倒也应该好好思考思考这事儿了。

兴许他该怂恿舜找个姑娘？舜不一定会答应，但若是弥幽开口，还有可能成功。可仅仅想到要有一名陌生女子要在自己面前与舜卿卿我我，并且要彻底融入这个家中，尽远心里就堵得慌，思来想去也不合理，干脆大被一蒙又做起了缩头乌龟。

✟04

菜刀磨得锋利，案板上刚断气不久的鲫鱼翻着白眼，舜毫不迟疑地将之开膛破肚，娴熟地掏出内脏，刀刃摩擦鱼鳞与皮肉发出细微的声响，令人背后生寒，鱼腥味儿不出片刻便溢满了整间厨房，他指尖一挑，窗户弹开去，散了味儿，却引来了只黑猫。

“又来蹭饭？”舜瞥了它一眼，也不计较它踩着窗框跳下来，自顾自地处理着手中的鱼。

尽远因那邪术的原因而体性偏寒，早些年的时候清晨他去给尽远叠被子，被窝里都没几丝人气儿，各路孤魂野鬼也纷纷缠了上来，银虽驱鬼，但尽远身上的阴气可是难以驱散的，因此平时舜坚决不让他碰血腥，即便后来尽远长大了，杀生的事儿也依旧是舜来做的。

如今十一根银钉已除，尽远的身子自然会渐渐好起来，只是最早也要过了年关，现在仍在危险期，而且失了银钉的保护，那些鬼怪也不会避开他的关节，自己若在此时疏忽，兴许尽远就要丢了那条失而复得的命去。

好在那阴气只对鬼有吸引力，且只有鬼食之能增长力量，不然他早就把这长安城里里外外的妖怪清除得干干净净了，他容不得任何对尽远的威胁，更别说这只与三人如此亲密的黑猫了。

“喵喵~”黑猫昂着头叫，细看便会发现，它两只眼的颜色竟略有不同，一只偏绿，一只偏蓝，猫本就通灵，再加这双异色瞳，也难得修为尚未有多少妖力便如此强大，虽说与舜相比还差得远了。

“他没事，你就不用担心了。”舜淡淡道，随即想起来，“他在过年之前不能出任何事，我和弥幽虽然平日也在注意，但难免会有疏忽，你对长安周围的环境比较了解，如果出了什么事，还要你帮忙。”

他倒也不把黑猫当外人。自从三人搬至此地这黑猫就频频造访，因着对方没有敌意，舜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来它被一路过长安的狗妖所伤，是尽远求着舜医好了它。起先它还会三天两头叼些耗子到店门前，后来舜抓着它交涉过后便也不执著于用猫族的方式表达感谢了，只是借着“地头猫”的优势为这只千年老妖赶走了三条街内的所有妖物，舜家里开荤也会给它留点，久而久之它便也算家中的一员了。

黑猫抖着耳朵应下来，它虽然不知尽远的身上发生过什么，却知道他是个招鬼的体质，私下也帮忙吞了不少小鬼，倒也是利人利己，见舜还没处理完，它也不去管那诱人的鱼腥，自顾自地寻去了尽远所在的房间，看门去了。

想来竟有十一年了？舜心不在焉地切着鱼块，想起初见时那孩童踏血而来，各路狰狞的鬼怪腐尸缠住他的双腿，他却全然不顾，那双浅棕的眸子无神，面无血色，若不是他若有若无的呼吸，舜便要将他当做小鬼一并清理了。

当时他步行至那荒野山村，夜间林中却爆发出冲天的邪气，他怀疑那是招致瘟疫的疫鬼，一路杀入林中却只见到个濒临死亡的男孩，医者仁心，他怎能不管不顾？原本只当个可怜的孩子好生照顾着，待他睁开眼睛的刹那，他却清晰地感受到，有什么东西永远都无法回归原状了。

那清清楚楚是双人类的眼睛，他能透过那清澈的金棕看到尽远如草木般坚韧的灵魂，随着每一次呼吸而泛着水光，直直照入人的心中。

他未曾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悸放在心上，怎么说自己也不可能对一个孩子起非分之想吧？随着尽远年龄的增长，他却越来越感觉这份情感控制不住，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千年来未曾有如此的情况，哪怕自己坐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也不及在见到少年笑靥时激动的一丝一毫。踌躇许久他终于决定正视那份情感，于是他尝试去以情人的方式接触对方，出乎意料地消磨了对方的排斥，如今两人虽未曾明言，心中却已是两情相悦，每想到这一点，他便欣喜若狂，哪里还有点千年老妖该有的稳重？

想必尽远也是累了。那银钉原本是纯银，因吸收了尽远身体内的阴气而日益变黑，分别于双踝、双膝、双肩、双肘、双腕与这后颈，平日如无物般不影响活动，按年龄的增长自下向上自左向右一年拔出一根来，待十一根银钉尽数拔出，这体内所剩的阴气邪气便也所剩无几了，再由那过年的喜气一冲，此后人生无忧。这破肉取物的举动无异于酷刑，他却又怕尽远神志不清出了事端，因此连罂粟也不敢用，倒也难为了尽远能受下来。

将鱼汤炖上，舜的视线穿过窗框投入房间内，黑猫在门口守着，应是无碍。

无论如何，定要保你平安。

-《悬狐》·上篇·完-

【中篇 下篇 终篇】

方极了。总感觉会辜负大家的期望······x

不出意料今天会两更。下一更赛可爱就出场了。

啊还没写完······赶紧写完去画稿x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