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ai🚫原神🚫

舜远.古代架空.中篇.《龙冕》·上篇——『万物生情』系列

《龙冕》

 

♚00

 

喟叹哪吒闹海大浪袭天,抽筋拔骨引潮三千,何叹东海青龙冷面,无心无情,终当加冕之日,诉天下苍生,遗泪两滴,唯愿海晏河清。

 

唯余海晏河清。

 

♚01

京城开春桃粉漫天,且不说这夭夭桃花连窜半边天,光听那花街柳巷娇嗔软语便酥了骨头,可惜如今那粉嫩嫩的妹子们可讨不到大少爷们的欢心了,另一怪诞却令人前仆后继的集市正在暗巷内开得热火朝天——

西市赤鴖声如泣血,身绕烈火,烧得玄铁牢笼发红;隔壁溪边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被缚挣扎皮开肉绽,似狗的形貌却惹得观众连连叫好;中段朏朏拖着白尾钻笼角,大少以珮抵钱扯着铁链硬拖回家;闻听歌声婉转,却是南市白头似马的鹿蜀哑着嗓子嘶叫。

此乃京城盛景——妖市。

光鲜的皮毛下往往满身疮痍,玄铁钉深扎入骨,稍觉靓丽的便洗得干干净净作玩物出售,相貌丑陋的便真做肉料供人挑挑拣拣。

城中六层佛塔身披琉璃屹立于此,镶金风铃叮铃,佛曰种种,却仍盖不过血腥四溢,街道常年腥气缭绕,迫不得已燃那上好的香料,却也只是徒劳。

今儿是个艳阳天,妖市格外熙攘。东边以水族为主,腥气更重些,人自然要少,日上三更也仅有寥寥几人来此瞥了两眼便快步走开,贩子心情阴沉,捏着鼻子踢翻装着鱼虾的大桶——这尽是些昨日小贩收市时所遗留的次品,早早便臭了,笼中的妖物却顾不得那令人作呕的臭气,一个个拼了命地吞食,尽管受此磨难,天性中对生的憧憬却仍支撑着它们日复一日地进食,哪怕活下去只是多一日折磨,却仍没有一个放弃的。

角落里悄悄开了双金黄的眼。

那是只截然不同的妖物——与周围清一色的水族相比,那更像人类的少年些,若细看,便能看出那一头水草般湿漉漉的碧绿长发下裹了件斗篷,露出的手脚上是坚硬的青色鳞片,苍白细长的指间带蹼,再看那应该是“脸”的地方,布满了细密的鳞片,青中带乌,鳞片中镶了双宝石般的金眼,那颜色虽耀目,细看却发觉一双棕黑的瞳孔细长,冷冽毫无情感,直盯得人头皮发麻,因此绝不会有人认错——这确确实实是只妖物。

这少年形体的妖物与一只奇大无比的巨龟共用一个牢笼,巨龟似是海龟,懒洋洋地摊着四肢,龟甲上满是青苔,早已辨别不出原先的颜色。妖物眯着眼靠在巨龟的身上,覆着鳞片的手指轻轻敲打龟甲,巨龟的尾巴细看却好似蛇头,竟是有些玄武的血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

两人似在交流,桶内腥臭的水流入笼中,也无人去管。

突然巷口炸开人群的喧哗,勉强填饱肚子的妖物们静默片刻,纷纷如同疯了般用自己的身躯撞击牢笼,以此显现自己的力量,稍柔弱些的便将身上的污垢蹭净,端坐着翘首以盼。

这尽是些修为不够的小妖,若有哪只能化为人形,早早便被挑走了,日久天长,与自己一同被捉来的伙伴兴许早已死得七七八八,苟延残喘至今的妖物们早懂得了一个道理——若想要脱离这片地狱,那便只有被人买走这一条路,只要能离开这该死的玄铁牢笼,无论是想逃走回到故乡,或心甘被人类饲养赖食都有了出路。

【远,你的机会到了。】巨龟与妖物交流着,妖物闻言又眯了眯眼。

【何来机会?】

【是时候走了,远。我命不久矣,你无牵无挂,只要能从这儿出去一切都好说,凭你的能力,定是轻易······】巨龟尚未说完,妖物便敲击抗议道——

【青爷,我不走。无论何处都无我的容身之处,东海回不得,人界又太脏。若你要离世,那我陪你。】

【远,别傻了,你身上流着的是王族的血,你必须活着。不回东海,你去那些富人子弟的宅子里寻条水道,随意游去哪里都可以,你母亲将你托付于我,我却一直未能尽责,就当是为了能让我安心归西吧,远,离开这里。】

妖物沉默了。

这只抚养自己长大的巨龟是自己心中唯一的“亲人”,被驱逐至边境的两人相依为命,却未料发生了意外,直至此刻,两人被困于此已半年有余,青虽有玄武的血统,却仍是只修为不高的海龟,长寿至此已算难得,不为素未谋面的母亲,仅是为了青的心愿,他也无法拒绝。

【你还没明白啊,远,你不是一直想知道的吗?】

妖物的心动摇了。

【你藏去人类间,定会明白的——爱为何物。】

从记事起便抱有的疑问······爱为何物?

青龙族本寡情,所谓“神兽”便是半神半兽,青龙可呼风唤雨,乃属雨神麾下的得力将领,恪尽职守,人类传说中所言的为子报仇而召雨引洪统统为无稽之谈,真正的青龙从不为情所困,他们孤傲理智,公私分明,从不违背神命。

而自己的母亲显然是个意外。

也正是因此,自己才······。

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放下的羁绊,此生的执念所在,为弄清此事,哪怕付出生命也——

 

♚02

少年一身金边黑袍,宽袖窄裤,坠玉立领,祥云滚边,脚踩黑金长靴,头顶暗金短冠,乌黑长发束于冠后,面如白玉,鼻梁俊挺,虽生了双眼角带红的桃花眼,那眼神却凌冽如刀,手执玉扇,扇坠金莲,身围白衣侍卫数名,后跟纨绔喧嚷,一衬更显气度非凡。

妖物猛然抬头,金眼圆睁,蛇眸骤缩。

当那少年迈步,碰击声纷纷停止,这少年的气势过强,如同帝王临面,就连那不谙世事的妖怪也纷纷缩了回去。

再近些,少年的伙伴皱着眉捂鼻,许是嗅到了腐臭味,贩子连忙搬出了上好的麝香点燃,郁郁香气冲淡了些许腥气,随即将之完全盖过,纨绔们舒心了,少年却面不改色。

其中好事的吆喝着散开,多是寻那罕见的鳞甲或锐利的爪牙去,妖物们又瞬间生龙活虎起来,那少年手腕一抖,展扇,遮住半面,以那凌然目光凝视笼中的只只妖物,被他盯上的大多瑟瑟发抖,那只妖物的眼神却愈加凝重。

 

······怎么可能会在这里?

 

他的气息掩盖得很好,若非顶级的妖物定是难以辨别,然而出于纯正的血统所赐,妖物正能清晰地辨认出那非人的气息——

那少年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

 

黑金相撞。少年的双眼在看到妖物的瞬间被点亮,就连被仔细压制的气息也蠢蠢欲动,若说隐藏气息,妖物自认为无人可比,只是如今这少年似乎也看出了自己的真身——这可分外不妙,若说按着少年的种族,那么不出所料他的目的是——

妖物的目光逐渐冷下来。但他没有移开视线,源自血统的力量在血管中奔腾碰撞,几欲突出体内,那少年与妖物对峙片刻,竟是勾起嘴角露出个诡异的笑来,他与身旁的侍卫低声说了什么,侍卫立刻颔首前去与贩子交涉,妖物紧紧抓住了巨龟的甲边。

 

【远,怎么了?】以巨龟的修为,要解读这股气息仍有些困难。

【······青爷,我不想走。】妖物冰凉的手心竟出了汗。

巨龟尚未来得及反应,那边的贩子就谄媚地搓着手将少年迎过来,眼看那少年近了,周围的妖物统统噤声,在笼子里缩成一团,巨龟也察觉到了这股威压,当即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费力地扭过硕大的脑袋与妖物对视,妖物直直地盯着那少年,不掩眼中的敌意。

【去吧,去吧,远。】

【不用担心我,如果我不想,没人能挪动我,你尽管走,你走了,我就能安心闭眼了。】

妖物没有回应,只是抓着巨龟鳞甲边缘的手愈发紧了,少年在五米开外停下,贩子撸起袖子开始扯动绑在笼子旁边的铁链,那铁链正绑在妖物的脖颈上,被坚硬的鳞片隔开,妖物咬牙,硬是不动弹。

贩子又狠狠拉了几下,拉不动,他讪笑着搓搓手,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这妖物不识相,这一看就是位地位非凡的大少爷,也不知怎的会看上这么丑一只妖物,若跟了他,吃得肯定比在这里好。

他看到妖物紧抓着巨龟的手,眼珠转了转,换了根铁链,那根铁链正绑在巨龟的脖颈上,巨龟本就奄奄一息,被这么一扯,疼得连呻吟都发不出来,那妖物一惊,扑上去拉那条拴在巨龟脖子上的铁链,贩子喊来搬货的壮汉,两人一同拉,妖物硬是不放手,手心飞快便被坚硬的玄铁磨破了,鲜血顺着铁链滴落。

血味一出,周围的妖物纷纷亢奋了开来,他们可是有许些日子未曾尝过鲜肉的味道了,这动静也引来了四处闲逛的纨绔,饶有兴趣地聚过来,本以为这位大少看上的会是什么上好的货色,结果又丑又瘦,却又不敢议论大少的品味,只得闭了嘴。

少年的眼神变了。似是看到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东西,由原本的凌然中带了点人情味,妖物却不去看他。巨龟在拼命地用尾巴敲击地面,不用想也知道是在劝他放手,他却置之不理,看到巨龟受伤,心里疼得像是被撕了一块下来,那时候他还不懂这是什么情感,只觉得不能让巨龟再感到痛,这却中了贩子的圈套。

让壮汉扯着巨龟,贩子飞快地跑到一旁,全力一扯,妖物毫无防备地被拉了过去,原本笼子就不大,这下更是狠狠撞在了栏杆上,金眸中添了丝慌乱,他突然明白,是因为自己的抵抗,贩子才去伤害巨龟。

果然,那贩子将自己拉紧了,那边对巨龟的力气便小了,巨龟的尾巴敲击地面,是在劝他。

他不想让巨龟再受伤,便狠狠地蹬向少年,少年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他却能感到对方的气息弱了下来,微眯着眼看自己,像是在笑。

他是在向自己示好?

然而他早已知道对方的目的。

贩子对少年说这只妖物性子烈,若真要这只便要格外小心些,言下之意就是小祖宗您换只妖怪吧,这只不好抓,然后少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一旁的侍卫便主动站出来,往贩子手里又塞了块沉甸甸的金子,贩子眼都直了,刚想去寻坐镇中段的大师来给这倔强的妖物下道符,少年身后就有人惊叫出声。

“他他他他他的脸······”

众人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竟是那只妖物。

 

♚03

那是极为诡诞却又美妙得令人完全无法移开视线的一幕。

黑青色的细小鳞片从眼角逐渐隐去,却并非脱落,而是藏进了皮肤里,露出毫无血色的苍白皮肤,就如同剥了壳的鸡蛋,四肢上的鳞片也在隐去,指间的蹼消失不见,非人的尖耳也化得圆润,如此一看,竟是五官端正,线条温润,恰似位落魄的翩翩君子,一头翠发映衬苍白皮肤,再加双灼灼金眼,真是位人间尤物。

这竟是所谓的妖物化形。

尤物的眼神却带着戾气,从始至终都盯着少年,那眼神好似被侵犯了领地——少年了然,颔首浅笑,两人无声中似乎达成了什么协议,尤物终究是垂下了眼帘。

少年轻笑出声,目瞪口呆的贩子才反应过来,迟疑着还要不要请大师来,少年却直接上前去扯过了他手中的铁链,贩子颤抖着摸索出钥匙来开了锁,妖物裹着破破烂烂的斗篷站起来。

少年低声道:“把这只龟也算上,钱自己看着办。”妖物闻言似乎松了一口气,任由少年将自己拉出去,回头看了看巨龟。少年的侍卫似乎有些不放心,被少年看了一眼便规规矩矩地垂下手。

少年示意贩子将链子解开,贩子迟疑片刻,仍是解开了链子,妖物没有鞋,本想直接踩在砂砾之上,却被少年直接拦腰抱起,在场人皆是一惊,妖物原本也下意识地挣扎两下,随即似乎明白了什么,便也乖乖地垂着眼不再动弹。

少年便直接抱着他向来时的方向走去,身后留了两名侍卫解决巨龟的问题,不顾满面诧异的同伴,径直上了马车。

 

车内宽阔,桃木小案上茶香四溢,镶金青瓷内徐徐沉着翠绿的茶叶,少年将他往绣金软垫上一放,自顾自地挪去内侧的软塌之上,妖物拨开身旁的纱帘,直搜索着巨龟的身影,少年笑了声,问:“那是你何人,如此珍重?”

妖物抿着唇看了他一眼,本不想理睬,却又念及若想巨龟平安还需靠他,便硬邦邦地说:“家人。”

“这可稀罕。东海龙族何时也有了‘家人’之念?那‘父母’之称都仅是个名号。”

“我已被逐出龙族,亦不再是青龙。”

“哦?莫不是力量微小?却又不像。”少年猜测道。

“······因罪流放。”妖物不想提及那段往事,攥紧了身上的斗篷。

少年若有所思地看他,沉默片刻,丢了件袍子过来,妖物条件反射地一握,淡青布料柔顺,仍带着少年身上特有的微微檀香,方才没见这件袍子,应是放在了车中。

他也不与少年客气,用袍子将自己裹紧了,却没脱下原本的那件斗篷。

看少年的面相约是十七、八岁的模样,未及弱冠,身形却高大了些,又或是自己因生活条件体型瘦小?总而言之,袍子是大了些。

他也不去管,心里挂念着巨龟,闭目养神,车晃晃悠悠地动起来了,他睁了只眼,看着将自己困了半年有余的东市渐渐远去,心里却未有什么解脱之感。

 

♚04

足有半个时辰,才到达目的地,妖物虽紧闭双目,却未有睡意,车一停便睁开双眼。车棚高度足有两米,少年淡然起身,踏在那鎏金羊毛毯上,先下了车。他与侍卫交代几句,数层纱幔后便伸进来只白且纤细的手,妖物抓紧那只手,少年往外一拉,妖物便落入怀中。

妖物抬首一惊。面前竟是座三层宫殿,屋顶庑殿重檐,赤红琉璃瓦,檐角神兽端立,下挂金莲坠,足有拳头大小,与那少年扇上所坠之物形状无异,脚下青砖直通殿内,道路两侧垂柳青葱,繁花吐蕊,包绕翠湖,湖面不起波澜,如一明镜,亭台楼阁倒映其中,如水下之世。

惊诧间听闻巨物落地声,连忙转头,两个侍卫连带两名壮汉将巨龟放于青砖之上,巨龟无恙,妖物的眼睛一亮,少年却箍紧手臂,侍卫费力地将巨龟推上草坪,继而滑入湖中,只听“扑通”一声,巨龟沉入湖底,带起成片的泡沫,妖物松了口气,水族从不畏水,如今在这片宽阔湖中,巨龟应感惬意。

少年稳步抱着他走入殿内,侍卫退至殿门静立,瓷砖映出少年身姿,殿内的侍女撑着巨大的蒲扇垂首静待指示,少年命她们准备沐浴,便抱着妖物入了寝室。

寝室比大厅略小,檀香满溢,书桌上燃着只香炉,便是檀香的来源。妖物尚未来得及看清柜上的金樽玉盏,便被少年放在了床榻上,他匆忙地坐起,缩到床头。

“名字?”少年抚扇浅笑。

“不先自我介绍?”妖物反问。

“我叫舜。”少年未料妖物的反应,笑意更甚,“尧舜禹的舜。”

“尽远。”妖物想,这少年的名字有点意思,身为妖物,竟与上古神君同名。

“近远?”这名字有些敷衍。

“尽头的尽。”平日无人询问自己的名字,也只有青爷偶尔会叫,尽远不怎么习惯与他人介绍自己。

“好。尽远。想必你血统非凡,自然已知我的真身?”

尽远抬脸又看了看他,笃定道:“‘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

《墨子·贵义》有言:“且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本是人墨子老人家借此讽刺迷信困人,在妖物听来却是事实,只是这已是几百年前的老故事了。

如今南北水族兴旺,助神降雨;神州大陆西部无海,白龙一族依湖而生,常年盘踞楼兰一带*,天帝所杀之先祖化为白龙堆*,世代守候;北国冰封千里,黑龙族早早便隐没世间,为使族群延续,逐渐脱离水生,被水族蔑视,却凶狠无比。

因身世尽远能接触到的书籍并不多,对龙族的历史却仍有了解,因此他一眼便认出那乌黑凌厉的气息属于黑龙,那是处于龙族血脉中的辨认能力,无可磨灭。

“那你可知黑龙以何提升修为?”

“饮血。”尽远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笑。这便是舜的目的了。因为早已知道对方的目的,所以抵触,却又因此而接受,其他的他未必给得起,这个他必然可以满足,于是便因此交易,保巨龟平安。

而舜的种种行为也并非惧怕他受伤,只是在护食。

舜的眼神颇为欣赏,他未多说什么,侍女前来汇报准备完毕,已可以入浴,刚想抱起尽远就被躲过,地面已不再粗糙,妖物踩上冰凉的瓷砖,舜也不强求他,拉着人就走。

 

♚05

这殿内似乎无论什么都比外界的大些,因此面对可与湖相比的浴池尽远已是见怪不怪,热气氤氲,龙族喜水,却因有个舜而不敢率先动作,侍女们早已习惯这位皇子的脾性,将干净的衣物与擦身的巾帕放在一旁的藤椅上便纷纷退下,舜这才开始宽衣解带。

尽远理解舜的行为,即便黑龙可以脱离水生,在水中却仍是化为原型舒服些,若被哪个小姑娘看到,便只能灭口了。

尽远穿得少,袍子斗篷往边一放便下水了,水温对于体温偏低的他来说略有些烫,但若说人类的体温应该恰好,他本是个爱干净的性子,在东市没有条件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如今总算能好好清洁一番,把头埋进水里便不再出来。

那边舜也下水了,刚惬意地往池边一靠,就发觉尽远在水雾中没了踪影,他倒也不怕尽远会跑,刚刚一番交涉他早已明白,尽远是个聪明人,不会做蠢事,便也不去管他。

尽远泡在水里伸展四肢,龙族即便化为人形也能在水中呼吸,他想象自己仍在故乡的那片海,未经屠猎颠簸,在葳蕤水草间漫步,猎当天最新鲜的黄花与青爷分食,感受水藻自指尖划过······水藻?

他睁眼一看,这哪里是什么水藻,那分明是某人黑色的长发。

舜笑看水中那一团翠绿,猛然破水而出,苍白的皮肤因水温的刺激而硬生生多出几分红润,如半透明的虾子,他能清楚地看到水珠自那线条优美的颈子滑落,眸色猛然沉了沉,翠色的长发由清水一洗露出了原本的颜色,令他想到园中垂柳。

尽远拢了拢长发,眨着眼看了看舜,算是打了个招呼,刚想换个方向继续游,却被舜扣住手腕,慢慢地拉了过去。舜的体温比他要高,与人类差不了多少,手心有一层若有若无的薄茧,应是长期练习某种武器形成的,少年的身体健壮且修长,一双黑眸竟自瞳仁处化为猩红,他感受到温热的吐息正在耳畔,顺从地闭上双眼,任由对方咬下去。

舜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颈部有力的脉搏,理智却控制他避开动脉,选择了肩侧的静脉下口,他用锋利的犬齿割开皮肉,感受水族特有的腥甜血液流入口中,浑身的经脉都在发烫,那是蕴藏于血脉中的、无可比拟的力量——他已许久未曾感受到如此强大的力量了,无意识地搂紧了尽远的脖颈拉近与对方的距离,更加更加多地索取着——

因失血而手脚发软的尽远意识到也许有些过量了,脖颈处浮现鳞片,感受到鳞片冰凉的触感,舜清醒过来,他轻轻舔舐尽远的伤口,将唇边的血丝舔净,尽远没有再看他,闭着眼沉入水中,鳞片掩盖了皮肤上的伤口,龙族的自我保护机制正在迅速地止血,水温令他昏昏欲睡,想着这次的交易结束,要好好去看看青爷才行,这样在水中闭上了双眼。

 

黑龙将飘在水里的尽远拉过来,对方定是许久未合眼了,睡得很沉,连呼吸的幅度也微不可闻,他并不认为尽远是疏于防范,这次自己摄取的量的确偏多。他让尽远的后背靠在自己的胸膛上,仔仔细细为尽远洗干净了那一头长发,想到尽远从水里出来的时候,看着就像只水鬼一样,轻轻笑起来。

 

♚06

旭日东升,紫禁城匍匐在黑暗之下,琉璃瓦被朝阳一寸一寸点亮,如同一只觉醒的巨兽,面对世人露出狰狞的爪牙。

长廊尽头传来金玉碰撞之声,黑发少年衣衫齐整,长发束髻,凤眼深邃,腰别一翠玉笛,挂枚纯金令牌,正是出入舜华宫的至高令。

常参*刚过,自家兄长便早早退了场,这可与他那严谨的作风不符,往常兄长总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今日走得分外早了些。

听闻舜殿下昨日收了只妖兽,深知兄长作风的衡隐约猜到了原因,不免加快了脚步。以他的功力,本无需侍卫尾随,然而为显皇子身份,陛下仍派了人跟随,实则不乏监视的成分,他也未做些出格的事使侍卫为难,毕竟只是一介凡人,对他而言并无威胁。

今日他的理由是观皇兄面色不佳,许是身体有恙,身为胞弟,理应前来看望。平日虽不见两人关系多好,实则心下都明白,舜、衡两人毕竟是亲兄弟,在一众被过继而来的皇子皇女中,一个因年少有为崭露头角被圣上看重,一个因武艺高强忠心不二被视作未来的将军,两人本出自将门,如今入了皇室——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自然要彼此多多扶持。

询问宫女后得知,舜仍在寝室,凭着令牌长驱直入,侍卫们自觉守在寝室门前。若说别人也就罢了,舜殿下的寝室可非他们可以轻易进入的,长期与圣上议政,舜的寝室自然藏了些重要的文件,未经圣上或舜本人的允许就闯入,让圣上得知是要治罪的。

一入门便是熟悉的檀香,自家兄长正执笔于书桌前誊着什么,兄长注重涵养,每日练字必不可少,虽说舜华宫内有专设的书房,闲暇时他却仍喜欢在寝室练字。

身为同族,彼此间自然有感应,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自家兄长的力量······似乎在一夜之间突增许多。莫非真的是昨日收来的那只妖兽?又是何种妖兽,能使力量跃至如此程度?

眼皮一跳,衡当即注意到卧在床榻上那人,因背对而看不清面貌,却能清晰地在一床金丝被中认出翠绿的长发。兄长······让他人睡自己的床?是位姑娘?

“阿衡,你多虑了。”不愧是亲兄弟,舜悠然放笔,转身安抚道,“昨日有些过分了点,因此才一直睡到现在。”

“果然是······?到底是什么能有这种效果?”

“这是我昨日在妖市上偶然发现的,想来还真要感谢硬邀我去的陈家陈熹少爷。”舜说着略带嘲讽地轻笑,眼神冰冷,“那种地方,日后真的要想办法好好整顿一下了。”

衡警惕地看了眼门口,开始用手指在桌面上敲击,那是龙族内部专用的“语言”,在水下无需出声,通过敲击便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如此费心,也是为了提防隔墙有耳,毕竟如今太子未定,圣上健在,这种话让有心之人听了去,便万劫不复了。

【陈熹正是律的亲弟弟,今日你走后陈律便去巴结陛下,你可要小心别着了这两兄弟的套,毕竟律是你我最大的竞争对手。】衡一边敲击着,一边说:“皇兄的脸色今日格外不好些,可是身体不适?”

【律过继来时的年龄比较大,因此他才懂得运用原本家族的势力,但过于亲密也会让陛下质疑是不忠,如今他做的只是补救。】舜回答道:“昨日出门染了些风寒,今年的春日略冷了些。”

【他很聪明,也很有野心,尽管赵家小子也有威胁,但那毕竟是个妇人之仁的软包,如今还是尽快把律除掉,他在对妖怪政策时所提的建议太危险了,圣上似乎要采纳。】“是冷了。兄长还请注意身体,可需传唤太医?”

【的确如此,凭你我之力,尚无法轻易暗中除掉他,黑龙的力量虽为毁灭,动静却太大了些,你手下可有死士?】“无妨,小病而已,留以自愈便可。”

【尚未有合适的人选,时机未至,还有两年便是成人礼了,陛下会选出太子,一开始特意选择同岁的孩子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在这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料他们也不敢怎样。】“兄长还应多注意身体,勤加锻炼才是。”

【无论以什么手段、要牺牲什么,都必须要争得王位。】舜的眼中仿佛有万尺寒冰,【这是血统的荣耀,这天下,终究要属于黑龙。】

【这是必然。】衡结束了这次的谈话,起身,“既然兄长并无大碍,那小弟也不继续叨扰了,兄长保重,告辞。”

客套几句送客出门,舜复又坐回桌前,屋外鸟鸣清脆,榻上却有了动静,尽远翻过身来,清澈的金眸中未有睡意,他看着舜轻声开口道:

“你想做皇帝?”

他的声音很轻,轻到能化在空气里,却如重锤砸在舜的心上,他险些弄翻了笔墨。大意了,对方是青龙族,理应懂得龙族的语言,谁料他醒了!

“我可以帮你。”

尽远如梦呓般轻轻说道,舜去看他的眼睛,无比纯粹的金,分辨不出情感。

“怎么帮?”鬼使神差地,他开口问。

“我们做个交易。”尽远爬起来,翠发滑落,晨光自窗棂中投入,正投在他苍白的脸上,为那皮肤镀上层金黄,更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像。

“你要什么?”舜早便知道对方是聪明人。聪明人,自然有聪明人的交易方式。的确,如果是可以在水中改变形体大小的青龙族,做那名至关重要的“死士”是最合适的,他毫不质疑尽远的血统,那在青龙族中绝对是佼佼者,虽不知对方是犯了何错被流放,不过像青龙那种铁面无私的种族,倒也不觉疑惑。

他若自愿做自己那把剑,必将所向披靡,但他想要什么?荣耀?财富?还是说······舜想到了躺在春浅池内的那只巨龟。

“我帮你登上王位,你教我什么是‘爱’。”尽远一字一顿地说道。

舜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有些想笑。

“你为什么笑?”尽远奇怪地问。

舜这才发觉,自己竟真的笑了出来。

为什么笑?

因为——因为这个问题太简单了?

他的笑淡了下去。

什么是爱?爱就是······

如同一个熟稔无比的答案突然被堵在了嘴边,他怔怔地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什么是爱?

他真的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吗?那是什么?他理所应当地认为在人群中长大的自己拥有与人类无异的感情,他看上去与人类没什么不同,会哭会笑,喜怒哀乐无一不有,他太忘乎所以了,竟真的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什么呢?

“······你也不知道吗?”尽远有些意外,同时又慌乱起来——难道说,爱是很稀有的东西?所以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如果连在人类中有如此地位的舜都不知道的话,莫不是真的要去找个人类问问?

“我知道!”舜下意识地反驳道,难得的一丝慌乱也被他盖了下去,他冷静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好,记住你的话,我会教你,同时,你要帮我。”

“嗯。”尽远认真地点点头,“我不会骗你。”


-《龙冕》·上篇·完-

中篇  下篇   终篇

终于写完了!!总字数后记再说吧,总之我现在心很累但是又很开心。

舜远使我快乐,舜远使我进步。

一天一篇章,表白队长!!

评论 ( 36 )
热度 ( 83 )

© 凌云浮日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