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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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远.《画地为牢,候鸟归巢》

BGM:《梦语》-乐正绫

《画地为牢,候鸟归巢》

 

“时间决定你会在生命中遇见谁,你的心决定你想要谁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而你的行为决定最后谁能留下。”

                                                       ——梭罗《瓦尔登湖》

 

六月的天空阴沉沉,乌云翻滚如泼墨,空气中溢满水分,燥热难耐。艾丽莎一路小跑,长袜上的小黑猫悠闲地舔着爪子,她跑过摇着扇子卖西瓜的老奶奶,跑过一段后再停下来回头喘着气打声招呼,老奶奶习以为常地呵呵一笑,艾丽莎便踩着“慢点啊”的叮嘱再度迈开脚步。

她不喜欢下雨,下雨天看不到蓝蓝的天空看不到太阳,连同心情也变得黏腻腻的,但她还是要出门,她急着去还书。头顶的枫树叶哗哗作响,她将汗津津的棕色长发拨到耳后,走进敞开的大门内。

 

“叮铃——叮铃——”起风了。

 

艾丽莎很喜欢这个风铃。海蓝色的釉面上体型庞大的鲸鱼愉快地微笑,鱼线连接成串的贝壳,风轻轻一吹便发出悦耳的声响,她总感觉自己听到了浪潮的声音,心跳声也变得模模糊糊,便会哼着歌蹦跳进屋内,咧开嘴笑着和柜台内的青年打招呼。

“艾丽莎今天又来了呀。”那个青年总会柔柔地笑,递给她一盒牛奶,小姑娘就会咬着吸管蹦蹦跳跳地坐到装书的红木大箱子上,摇晃着双腿翻开一本书有滋有味地看起来。

 

“来还书啦,尽远哥哥。”艾丽莎晃晃脑袋,有些费力地踮起脚尖,从斜挎包中拿出那本对她而言无比珍贵的书,小心翼翼地将它推到柜台上。

 

 

尽远揉了揉眼眶,将自制的树叶书签随手夹进书里,本以为今天下雨小姑娘不会来了,但是想想她借书时那信誓旦旦的样子,便也不觉得奇怪了。

“看完了么?没看完继续看几天也是可以的。”他考虑到小孩子要强的性格,轻声问道。

“当然啦当然啦!”艾丽莎有些不满地嘟着嘴,随即咧开嘴笑起来,露出缺了一颗的门牙,“真羡慕安迪呢!有两位这么棒这么棒的外婆!我也好想去游乐园玩啊!*”

尽远看着麻雀般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他喜静,却从不觉得烦。艾丽莎是他在这个镇子的第一个“朋友”,他一直记得书店开门的那一天,她瞪着双新生小猫般水汪汪又充满好奇的眼睛,偷偷从树后跑出来,怯懦地嗫嚅着:“哥哥,书店是做什么的呀?”

尽远那时才知道原来这是这镇子里的第一家书店。他看了看人满为患的图书馆,大约知道是为什么了。这镇子里的人是如此爱书,他们疯了一般地阅读阅读又阅读,生活的每个间隙都被书籍填满,因此他们不屑于通过金钱的买卖来获取一本书的所有权,甚至一家“书店”也开不下去。

一开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尽远是那么惊奇,他感觉自己似乎发掘了一块未遭俗世凡尘玷污丝毫的净土,这个镇子当真如同他期待的那般是个“世外桃源”,于是他眯眼笑着,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说:“是和图书馆一样能看书的地方。”

那几天镇子里的人总用怪异的眼神看他。尽远知道自己初来乍到,难免会遭些排挤,在他买下这店面时,房子的原主人便提醒过他。却只有艾丽莎一个人每天往这里跑,一开始只敢缩在门口趁自己回头时偷偷瞥一眼自己的背影,后来慢慢地敢进门了。然后尽远就看着小姑娘撒欢地在书架里穿梭,店面并不大,但是对于一个9岁的女孩来讲绰绰有余,她说图书馆人太多啦,好多好多大人多可怕呀,于是她一直不敢去借书看,这次总算有可以看书的地方啦。

尽远后来想,就算自己生意做不下去,能给这位可爱的小姑娘提供个地方翻翻书,似乎也挺好的。

艾丽莎已经上小学了,平日只有周末能来,一放暑假便天天往这里跑,不知道被母亲训过多少次了,但她就是要来,她说书店的尽远哥哥可温柔啦,母亲不信,有天偷偷跟来远远地看,兴许也是觉得那青年笑得当真暖人,便也没再阻拦。

艾丽莎本想在下雨前跑回家,却没想到还没出门雨点便落了下来,她看着那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委屈得憋出了眼泪,分明都跑得那么快了,怎么还会迟呀?尽远看着鼓着腮帮子的小姑娘,浅笑着敲敲柜台,艾丽莎泪汪汪地看过去,他如往常般递过一盒牛奶,在柜台上放上一本动物百科全书,指了指那个她常坐的大箱子,说:“去找本书看看吧,雨总会停的。如果到中午还没停,那我送你回家。”

艾丽莎眨了眨眼,接过牛奶瘪瘪嘴,但还是很快便笑了起来,摸过柜台上的书就跑过去,与以往一般津津有味地一边喝着牛奶一边翻起书来。

尽远不禁失笑,小孩子的心性他还真的一清二楚。便是如此无忧无虑,一本书一盒牛奶便能填充整个上午。

他的视线投向门外。雨水顺着风铃滴落,他看着那因坠上雨水重量而无法振动的风铃,他想到了被打湿的翅膀。

他突然感到一丝庆幸。随即又是难以分辨的酸涩。

哦,他的鹰飞起来了。这真好。

 

 

艾丽莎的鞋湿透了,袜子黏在脚背上,她也不管这场雨是否会毁了那双精致的黑色小皮鞋,愉快地踩进水洼内,激起朵朵水花。尽远在一旁撑着伞,也不在意小姑娘任性的行为,裤腿早已淋湿了大半,反正也是要洗的,便由她去吧。

考虑到两人身高相差太大,雨伞又只有一把,他便将压箱底的雨衣翻出来给她裹上,虽说有些大,但挡雨的效果还是相当好。

“其实下雨天也挺好玩的嘛!”艾丽莎伸出手接住自树叶滑落的雨滴,看向尽远。

“嗯。植物都很需要雨水啊。”

艾丽莎开朗,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尽远寡言,却也能被小姑娘勾起性子回复几句,两人气氛其乐融融,艾丽莎开心极了,她想下雨天也没什么不好的呀,还能和尽远哥哥多说些话,平时看书的时候他可是一言不发的呢。

 

“尽远哥哥,我看书上说,有些候鸟能飞好几千米呢!它们一直飞一直飞,都不累的吗?”

“候鸟呀······”尽远若有所思道,“当然会累啦。谁都会累的,无论是人还是动物。但是它们只能飞呀,如果慢了一点,也许会拖累整个族群,也会延迟到达目的地的时间呢。”

“真辛苦啊!”小姑娘感叹道,“为什么它们就不能像是——像是留鸟一样一直在一个地方呆着呢?艾丽莎就想要一直住在回镇!这里多好呀!哥哥你说是不是?”

“······”尽远一怔,随即笑道,“是呀,回镇很好。然而这是它们的习性,那是必须要遵守的东西,无法违背。”

艾丽莎嘟起嘴,小声嘟囔了些什么,雨声太大,尽远没听清,隐隐约约能听到“留下来”之类的词。若提及候鸟,脑中那个被时光模糊得只剩轮廓的影子便突然明晰起来,就像是被雨水洗净落尘的照片,就连那眉眼也鲜活得仿佛下一秒就要动起来。

他们也曾在闲暇时望着天上飞过的大雁彼此耳语,看啊看啊那整齐的队形,那人问是要回家还是离家,尽远笑笑说,都冬天啦自然是要走的。

尽远也曾想让一个人留下来。但是那个人正如候鸟一样,注将飞往温暖的南方,随着家族迁徙是那人的宿命,尽远停不下他,也没有权利让他停下。

“尽远哥哥······怎么了吗?”艾丽莎困惑的询问声将尽远拉回现实,他看着满脸关切的小姑娘,迎面的雨丝刮在脸上,凉飕飕的却不觉得疼,他抹了把脸,分不太清那雨水中是否有泪,但他还在笑。

“没事呢。”

艾丽莎眨眨眼,尽远笑得比平日更灿烂几分,但她又分明感觉那笑里掺了几丝苦意,她不知所措地用手指扯着裙摆,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就到家了。

“回去吧,下着雨,就别再乱跑了。”尽远蹲下来,揉揉她的脑袋,笑道。

“······嗯。”艾丽莎看着尽远的眼睛,那双如同灌了蜜糖般晶莹剔透的金棕色眼眸在细密的雨丝中熠熠发光,她难得说不出什么话来,小姑娘敏感地察觉到气氛微妙的变化,但她不敢说。

艾丽莎转头跑上台阶敲开门,母亲看她湿漉漉的小皮鞋赶紧嗔怪地戳了戳她的额头,好在身上还算干净,披了件过大的雨衣。一问才知道是人家书店的老板把她送回来的,她一边把艾丽莎赶去洗澡一边透过米色的窗帘向外看去,就见那滂沱大雨中,一抹翠绿的身影渐行渐远,看那挺拔的脊梁,当真令人错觉是一棵松,亦或一株竹。

 

 

雨细细地下,他慢慢地走,脚步却越来越沉重,仿佛被这场雨黏住了。他想起故乡的雨,北方的雨时常来势汹汹,如同那天河突然开了闸,哗啦啦倒豆子般砸到地上,去得倒也快,忍着寒意品一盏茶,再抬头便已是雨过天晴。

思绪一旦开了头,就难再停了。

 

故乡啊,故乡啊。空洞的眼神穿过磅礴雨幕,穿过穷山峻岭,远远地飘去那山岭间的城镇,求学时埋头苦读未觉思念,母亲去得早,却传给他温柔的脾性,那有着铮铮铁骨的汉子又不屑煽情,磕着烟斗只道小子好好学习,天塌下来也有爹撑着,怕啥。

于那片父亲撑起的天下,念起故乡时便只有豪情万丈,却未料那天也有塌的一天,守了一辈子林的那人突兀地倒在林子里,他连父亲的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啊,那天也是场雨,对于北方却太过缠绵了些。尽远看那雨绵绵地落入山涧,他想那清泉定快活无比,父亲早在他儿时便对他形容过那山中的景象,根系深扎入土的参天巨树便是父亲的信仰,那是山神大人呐,父亲总是这么说。葬在山林里他在天之灵也定会欢欣吧?只愿这山神大人愿收留这么一个心系山林的灵魂,看这场雨,可是您在垂泪呀?

那日他于墓前跪了半日,素来洁癖的他却甘愿抹得满身泥泞,他一边又一边地抚摸那墓碑上的刻文,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个名字熟悉得刻在心上,闭着眼他也知道那是谁呀。雨水会洗净一切吧,请将我也一并化在其中吧,我倒甘愿与他一同住在这山林间,不惧尘世无声硝烟,但求修得清闲半世。

尽远未能如愿,只因那场雨去得太快。待那枝条向下滚落水珠了,鸟儿又欢快地叫起来了,他才抬起头,他看上去是不太好,翠绿的长发有半截陷在泥里,蜜色的双眸昏暗无光,但他看见那天,宛若倒挂的湛蓝之海,潺潺流入眼中,他听见婉转鸟鸣清脆响起,雨后泥土的微腥灌满鼻腔,再看那一抹彩虹直挂天际,他终于懂得雨过天晴。

于是他那时选择活下去,他背负着父亲的期望好好活下去,若非如此,他定是早在山中化为枯骨,也不会遇到彻底改变他生活的那个人。

 

尽远索性收起伞,沐雨而行,任由那雨水将他淋个彻底,他祈祷由这场雨洗清内心的不舍与焦躁,他乞求于这倾盆大雨中蜕变,与旧情一刀两断,再无羁绊。

雨水灌进领子里,冰冷刺骨,眼中满是水,他也不管东南西北,借着树影辨别方向,湿漉漉的长发与衣服一齐紧贴皮肤,他伸手去拨,冰凉的指尖感受到皮肤的炽热。

他开始笑,他笑自己痴,他笑自己贪,他笑自己画地为牢自折羽翼,但笑过后他又想起那只鹰,鹰不是候鸟,但他的那只鹰却偏偏是,那是命。他想象那鹰于云海中尽情遨游的模样,他想自己抚摸过无数次的那双翼斩开片片云层,若那鹰真的活得潇洒自在,那他便也无悔。

自己曾与那只鹰一起飞过,当真是如梦似幻的体验,但他又想了想,自己还是老老实实地在地下扎根吧,他回不去故乡,但他仍能做棵树,正如一切尚未开始时他所想的那般——淡泊万物,浮于世俗。

尽远踉踉跄跄地前行,雨水顺着低垂的睫毛颗颗滴落,如同晶莹的珍珠,掩盖了眸中的泪光。

 

 

第二日是个晴天,艾丽莎高高兴兴地提着袋刚出炉的曲奇饼干与叠好的雨衣出门,这是母亲特意做来答谢尽远的。艾丽莎喜欢母亲的饼干,她认为母亲做的饼干是全天下最好吃的,她也喜欢尽远,所以她现在迫不及待地想要把这份礼物交到他手里。

却未料今日书店的大门紧闭,她反反复复地将那“暂停营业”的牌子读了又读,趴在门上透过玻璃往里看,店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皱着眉踢着小石子,想着尽远哥哥哪里去了呢?然后她猛然想起尽远曾说过,这家书店与后面的院子是连着的,而他平日就住在这院子里,艾丽莎连忙顺着书店旁的小巷子往后面跑,等探出头来,便看到小河旁的层层绿柳。

这巷子连着的竟是这条街!艾丽莎兴奋地瞪大双眼,她儿时可没少往这条小河跑,这是回镇唯一的河,溪水蜿蜿蜒蜒自回山上来,清澄见底又便于捉鱼,等冬天结上厚厚一层冰,还可以跑上去踩几脚,冰裂了也没关系,河水浅。她左顾右盼一番,才发觉自从书店开张后自己便没怎么来这里,看着竟有几分眼生。

艾丽莎试探着敲了敲院门,没人应声,她轻轻一推,门竟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小院,青砖缝隙内藏着苔藓,右边是满墙碧绿的爬山虎,角落处搭了张铁网,上面缠满了葡萄蔓,半熟的翠色葡萄晶莹剔透,藏在绿叶间摇摇晃晃。

她一时竟有些胆怯,这感觉当真如同突然走进书中一般,手上的饼干提醒她,这是现实,自己是来找尽远的。

木门有些掉漆,门把手却明显是时常擦拭,一进门艾丽莎便看到了尽远,这大概是客厅,木质地板闪闪发亮,尽远正靠坐在窗边的躺椅上,裹着毯子,双目紧闭,艾丽莎迈进来,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他才猛然惊醒。

“······艾丽莎?”他的嗓子有些哑,起先几秒视线放空,后来才慢慢聚焦,锁定了屋内的小姑娘。

“······尽远哥哥生病了吗?”艾丽莎将饼干放在茶几上,也顾不得解释自己为何出现于此,快步跑上前去摸了摸尽远的额头,烫得吓人。

尽远解释说昨天淋了点雨有点发烧,已经吃过药了没什么大问题,艾丽莎在一本正经地翻出温度计测过尽远的体温后才不再坚持去医院。小姑娘坚持要照顾尽远,说是因为昨天送自己回家尽远才会生病的,尽远想解释说并非如此,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语。

难道直接说自己脑子一热淋了半天的雨?会被小姑娘当做神经病吧?

尽远无奈地看着小姑娘忙东忙西,却没想到艾丽莎的行动力很强,不一会儿两人就坐在沙发上喝着热茶吃饼干了,艾丽莎说得一点不错,这饼干好吃极了,奶油味充足又不显得腻,尽远平日不喜甜食,此时也被好吃得说不出话来。

艾丽莎捧着茶杯才顾得上打量房间的摆设,她发觉房间东面的整面墙上都是照片,一张张用彩色的小夹子夹在细麻绳上挂在墙上,照片以风景为主,她看到蔚蓝的海与险峻的山,却有几张里有微笑的尽远,更多的是一个黑发的男人。

“尽远哥哥,那是谁呀?”于是她指着照片问。

尽远顺着她的手势看过去,在正视照片上的那张脸时心猛然攥紧,他有多少天没敢看那面墙了?他当那些照片不存在,他当那些回忆不存在,这样就不会为那些早已烟消云散的故事夜夜辗转难眠,就不会为那个根本不会回来的人日日揪心。

“是······朋友。”天知道他是怎么违着心说出这句话来的。朋友?真是天大的笑话。

“长得真好看呢······”艾丽莎怔怔地出神,随即才反应过来,赶紧补救道,“当然还是尽远哥哥最好看啦!!”

尽远被小姑娘逗笑了,他想有这孩子的地方真的一切都能明朗起来,他想起小姑娘挺喜欢店前的风铃,便远远地指着那张大海的照片说:“你很喜欢的那个风铃,就是在那里买的哦。虽然说是易碎品但其实相当结实,被······被他塞进行李箱里,跟我们颠簸了好久还没碎呢。”

差一点了。差一点就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来了。

才不要。

“啊,也就是说,尽远哥哥真的见过大海啦?!”艾丽莎满脸惊喜地跳起来。

“嗯,去过海边。”尽远浅笑。他的大学在内地,故乡也不临海,对他而言大海似乎一直是那么陌生,直到遇到他,他们一路北上再南下,尽远这才有机会见到海。

“唔,是和那位哥哥一起去的吗?风铃是他送的吗?”

尽远看着艾丽莎好奇的双眼,突然有些难受。

“······是呀。”

 

 

那是个黄昏,是五点还是六点来着?夏日昼长夜短,那段日子更是能就着夕阳吃晚饭,尽远刚回故乡不久,经了那场雨整个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在人前强颜欢笑,望着近在咫尺的山林不知所谓,真不知是否仍算活着。

那日他去打水,井口凉气逼人,就见那漆黑的水面在晚风中起了波澜,层层叠叠,水面上聚集的大群蚊虫零零散散地飞起来,半透明的薄翼闪闪发光,尽远望着那深不见底的井口,面无表情地想,就这么一头栽进去也不错。

他刚把水桶提上来,就听见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这口井年代相当久远,被树木包裹其中,尽远第一次来时便曾与一只兔子偶遇,他起先认为是什么动物,转过身去才觉得那身影似乎太过高大。

天几乎要全黑下来了,光线朦朦胧胧,一切都被打上了黑色的阴影,森林寂静无声,就见那树间立着什么,一头鹿?尽远模糊不清地想,那影子走近了些,尽远看清了,哦,那是个人。

光线昏暗,他只能隐约辨认出那是个青年,长发束起,看不清五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包,手里还提着个行李箱,两人相对无言。

尽远那段日子几乎真的是无欲无求了,他只感觉心累得很,无暇与他人交谈,更何况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于是他面不改色地提起水桶就走,那陌生人快步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你想做什么?”尽远淡淡地开口。那个陌生人没料到他如此冷淡,但还是问道:“请问最近的旅馆在哪里?”

“旅馆?镇里没有旅馆。”尽远摇摇头。

“······邻镇有吗?”他仍不死心。

“也许吧。”尽远想了想,“三公里外?还是四公里?记不清了。”

这下那个陌生人彻底沉默了,尽远刚想说您要没事儿我就先走了,那个陌生人就有些犹豫地问:“你家······有空房间么?可否借宿几日?”

这下尽远又细细打量了他一遍,见他穿衣得体应不至于是什么无礼之徒,但是哪里有初次见面就要求去人家家里住的?

“我可以付钱。”

对方一说这话尽远大概就猜到这兴许又是某个闲得无聊爬山烧钱花的富家公子了,他没兴趣与对方深入交谈,父亲给他留下了一笔不小的遗产,显然是多年的积蓄,他不缺钱,作势就要走。

“······拜托了。”对方咬牙切齿地用空出来的手按住尽远的肩膀,尽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阵子,鬼使神差地说,“你要是敢来可以。不用钱。”

那陌生人这才放手,随即尽远才发觉,自己刚刚只是想开个玩笑,然而语气用得似乎不太对?管他呢,回家做饭。

那晚陌生人与他一同回家,尽远一进门就去洗菜了,陌生人十分自觉地进屋子转了一圈,屋内的结构十分简单,但出乎意料地,只有一间卧室。

尽远在厨房里切着菜,长发从肩膀滑落,他垂着眼切着切着,差点把头发与青菜混为一谈切下去,背后突然伸来一只手,将他的长发搭回颈后,尽远回头看了一眼,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带了个陌生人回家。

“只有一间卧室。”陌生人似乎注意到了尽远的心不在焉,轻轻叹了口气。

“······”尽远这下倒是停下切菜的动作抬起头认真想了想,一间吗?哦,他想起来了,自己的卧室在自己上大学之后似乎用来堆杂物了,这几日他心情恍惚,也难免有些事不记得。对方看他这副认真思索的样子忍不住开口问道:“这真是你家?”

尽远瞳孔骤缩,麻木的神经被强行刺痛,他抿着唇,转过身,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在这里长大。”

那是尽远第一次认真看他。

对方比他高一些,他需要微微仰着头,第一眼只觉这人俊,俊到骨子里,看那挺拔的鼻梁与那凌厉的眉眼,真如同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一般,再看那双眼,略显细长,漆黑的眸子将情感抹得一干二净,真是犹如一只猛禽,一眼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对方似乎没料到尽远的反应会这么大,呆愣地道了歉,尽远又转过去闷闷地切菜。

“那个······我晚上睡在哪里?”对方还是先开口了。

“随意。”尽远不想多说。

察觉到尽远情绪的异常,他也没再多问,尽远听见他收拾行李的声音,正在卧室,还真会挑地方。他又想到自己小时候与母亲一起睡觉,母亲一边给他摇着扇子一边握着他的手,母亲的手指纤细修长,是个握惯笔杆子与绣花针的温婉女子,父亲早睡着了,在一旁鼾声如雷,幼时的尽远,无数个日夜是听着父亲的鼾声入睡的。如今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尽远甚至都不感到难过。经历过严重打击后,他的心似乎都麻木了,像被严寒冰封般,连跳动都无比艰难。

 

那晚他炒的青菜没加盐,对方看他垂着眼啃着馒头,青菜本身自带的微苦在舌尖上窜开来,他猛灌一口水,想着这人怎么这么不会照顾自己,是发生什么了吗一副魂儿丢的样子。对方忍住不说,刚刚那眼实属惊艳,那人想自己遇到了一块上好的璞玉,那长发倒真衬得他如同从山林里钻出的精怪般,就是这双眼实在无神。

于是对方竟真的看着尽远的脸吃完了大半盘无味的青菜,长得好看脸都能下饭,等那人放下筷子,尽远才发现盘子已经空了,魂不守舍地收拾碗筷,他正要去拿那人面前的筷子,手腕就被那人抓住。

“我来吧。”那人实在看不下去尽远都这样了还干活,让尽远去休息,自己顺手把碗洗了。

等他回到卧室的时候就看尽远换了睡衣坐在床上拿了本相册在翻,他猜测那是尽远父母的房间,因为是张双人床,而且屋里有个梳妆台。他爬上床,尽远毫无反应,于是他偷偷凑到尽远身后去看相册,是些年代相当久远的照片了,照片里的孩子一看就知道是尽远小时候,白白嫩嫩笑得温暖,而尽远的母亲当真是个美人,一大一小出现在一个画面里可养眼了。

只可惜尽远很快便发现了他的偷看行为,手里的相册“啪”一声合上,尽远把相册往枕头底下一塞,躺下就作势要睡觉,对方认为他生气了,赶紧把人拉起来道歉,作为赔偿也给尽远看了他的相册。

那人的相册相当有趣,里面大多是些景色,尽远看着看着突然感觉眼前有了颜色,深陷回忆不能自拔的心也逐渐平静下来,拍摄的角度相当巧妙,他看到江南小镇看到迤逦长河,暮雨潇潇青山屹立,看山看水终看人,尽远看着照片里那人正站在一个水果摊前,单手托着一个巨大的西瓜,忍不住问道:“你有自拍的习惯?”

对方明显一愣,连忙否认:“没有。不过有时候拍拍自己也挺有趣的。”

尽远不置可否,照片看完了,他乖乖地将相册递还给对方,倒头就睡,对方拿着相册正不知所措着,就看尽远以一种近似躺尸的姿势躺在床上。哭笑不得地将相册收好,熄了灯才发觉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事,借着透过窗帘的朦胧月光他仔仔细细地将尽远观察了一遍,再次确定这人和他母亲一样是个美人,似乎睡着了。

“还没自我介绍呢。”那人躺在床上,低声说道,“我叫舜·欧德文。目前的职业是个旅者。”

他本不期待回复,但十分出乎意料地,过了几秒,清冽且毫无睡意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尽远·斯诺克。”

 

 

艾丽莎小心翼翼地推开那扇门,这扇门连接了尽远的屋子与书店,在她眼里有些像是童话里连通异世界的大门,推开便能看到精灵什么的,然而门后是与以往相同的书店,一本本书静默地立在昏暗的光线里,书店的采光很好,今天两侧的窗帘都拉着,所以才会这么暗。

好在艾丽莎早过了怕黑的年龄,她是来找那本书的,那本自己昨天没有看完的书。

她在大箱子上找到了那本书,心满意足地抱着书跑回去,在门前小小地犹豫了下,踮起脚将门虚掩上,再一次推开,映入眼帘的是靠在沙发上青年美好的侧脸,艾丽莎得意地笑起来。

看呀,门背后,真的有精灵哦。

 

 

尽远坐在院子里给花坛拔草。这个花坛在他小时候总显得生机勃勃,蚂蚁蛐蛐乱窜,蔷薇尖刺铿锵,夏季群花争芳斗艳,郁郁香气招蜂引蝶无数,他往那花坛旁一坐便是一下午,看那些微小生灵自顾自地忙碌,摊开一本书,借着柳荫慢慢地读,真是惬意无比。

只可惜自母亲过世后这花坛便衰败了起来,尽远忙于学业无暇打理,父亲五大三粗不懂花卉,如今再看,杂草丛生的花坛静悄悄,他一根一根地拔,泥土裸露在外,空荡荡的花坛正如他无所凭依的心,再无生机。

身后传来脚步声,匆匆入屋,尽远抬起头一看,舜正捧着水舀子一口一口地抿,天热,他早已满头大汗,又不敢猛灌凉水,只敢小口小口地喝。

“锅里煮了粥。”尽远看了眼天,烈日当空,约是正午,舜回来大概也是为了吃饭的,于是讷讷道,低头继续拔草。

“······我听说了一些传闻。”舜放下水舀,迈过门槛,细细凝视尽远,后者毫无被注视的自觉,有一下没一下地拔着草,舜越看越觉得他这发色与那绿草是一模一样的,松松垮垮地束着,真是应了街上老爷爷那句话:“这孩子可有灵性啦,真像是山里来的精灵一般呢。”

舜本就是个旅者,也是慕景而来,这一上午自然没闲着,从镇这头走到镇那头,照片收获了一堆,故事也听了不少。

“他们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舜试探着说道。

“······你想表达什么?”尽远仰起头看着舜,舜看着他那双晶莹剔透的棕色眼眸就突然失了勇气,这双眼太清澈,容不得半点污秽,但他还是要说,他必须说,说他多管闲事也罢,他无法忍受对方失魂的状态——那可应该是山里的精灵!怎能是如此模样!他简直想要尖叫。

“尽远。你必须走出来。”于是舜语气坚定道。

“······为什么?”尽远看了他一阵子,低头继续拔草。

“人要往前看。”

“没有过去的人生是不完整的。”

“但你沉溺于过去,是没有未来的。”

“未来?”尽远用奇怪的眼神看了舜一眼,“为什么要有那种东西?”

“你总要活下去的,尽远。”舜狠狠咬牙。

“我活或不活,与你何干?”

“······”舜在心里骂自己。是呀人家的事儿跟你有什么关系,但他想自己决不能置之不理,他想着那他人对自己描述的尽远,那是个时时刻刻温润地笑着、将暖意传递给他人的人,再看看眼前这人,分明是个没有灵魂的傀儡。

“你不懂的,舜。”尽远终于移开了那灼灼逼人的视线,重归平静。

“我懂。”舜深吸一口气,“我当然懂。这就是我出来走南闯北的原因。”

尽远的动作一顿。

“我出自一个大家族。外人看来兴许挺气派,但我奶奶被困了一辈子。小时候她抱着我给我讲故事,她讲那些英雄走遍天下的故事,她多么希望可以出去闯闯,但因为过世的爷爷,她给自己画了个圈,从此活在圈里。”

“直到她去世,她也没走出来。”

 

舜永远忘不了爷爷去世的那年。他那时才4岁,只隐隐约约地记得漫天的白,奶奶抱着他哭,眼泪滴进他的领子里冰冰凉凉,他缩着脑袋瞪大眼睛,他知道爷爷永远地离开了,那便是父母日夜争吵的原因,他怕再失去他的奶奶,于是他紧紧抓着奶奶的手不放。

那时的奶奶未过花甲,头上只有寥寥几根白发,却因愁苦一夜白头,她知道儿子真正长大了,她终于得以甩开那些责任,舜想着奶奶兴许真的可以走出家门看看天下,她却陷入过去的回忆中无法自拔。

那些年每当舜提起她的希冀,她便说自己老了,再折腾不起来了。她过世前舜一直陪着她,他看着她絮絮着与爷爷的过去,絮絮着自己过去的憧憬,她的视线再无焦点,因为那过去繁华的景象早已夺取了她的心神,舜的眼泪悄无声息地滴下来,他那时才知道回忆有多么可怕,他轻吻奶奶颤抖的双手,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却好似突然清醒,凑在舜的耳边睁大双眼道:“替我去看看,替我去走走。”

等舜含泪点头,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

 

尽远的表情突然变了。他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杂草,轻声开口道:“吃饭吧。”

 

不加任何调料的小米粥喝起来微微泛苦,舜饿得极了,也顾不得挑,等他喝完两碗粥,尽远才不紧不慢地开口:“你要去哪里?”

舜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在问自己。

“哪里都去。”

“你去了山上吗?”

“我翻过南边那座山来的。”

“那顶多算个山丘,不是真正的山。”

舜想自己大概听明白尽远的意思了。

“你要带我去吗?”

尽远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现在不想。”

现在不想,不代表以后不想。

舜认为自己的故事起了那么些作用,至少尽远现在会主动开口说话了,于是他又喝了一碗粥。

尽远咬着筷子认真想了想,他也知道舜讲这个故事的目的,出乎意料地,这似乎有点用。听了他人的故事,他感觉自己暂时可以忘掉自己的不愉快,心里轻快了许多。

“啊。”他突然惊呼出声。

“怎么了?”舜将空碗放下。

“我是不是······忘加糖了?”尽远微微皱着眉思索道。

“······”也许他的确是好了些,但这心不在焉的程度似乎根本没减弱啊。

 

第三天舜抱了只小猫回来,他刚一进门尽远就听见了猫叫,当时尽远正在读舜带来的大部头,他许多年前看过这本书,之所以现在再看,是因为他想尝试通过躲进书中的世界来使回忆得到解脱。

那是只刚睁开眼睛不久的小奶猫,叫声软绵绵的,软软的小爪子在桌子上直打滑,尽远小心翼翼地凑过去用手指摸了摸它的小脑袋,它颤颤悠悠地叫起来,舜想着家里多个活物尽远也许会开心些,他正想着自己的决定真是正确时,尽远笑了。

舜想起那惊鸿一瞥,心头当真是瞬间一颤,随即忘乎所以。

看那双微眯的眼,柔柔润润好似藏着半湾潭水,掺了粼粼的水光,金色与棕色被水波一同搅碎,融成块上好的琥珀,清秀的面容也随之焕发光彩,舜真的错觉自己见到了自山林来的精灵,看那眸光多似晨曦朝露?那翠发分明又是深秋霜叶。

舜想起他人对尽远的评价,初听仍觉夸张,此时一看,只恨功底不足,绞尽脑汁竟也挖不出一个适合这人的字眼来。

“你要养它吗?”舜低声问。

“可以养吗?”尽远挠挠小猫的下巴,看着那昂起的小脑袋,眼中笑意更甚。

“唔,草丛里捡到的,应该可以吧?”

“······是在镇西边捡到的?”

“嗯。你怎么知道?”舜诧异。

“······是花婶家的猫,就说这花纹怎么这么眼熟呢。”尽远叹了口气,“真是它母亲一模一样啊。”

“······要送回去?”舜正想着难怪这么一只小猫在野外呆着毛还那么干净呢,敢情是有人养的啊。

“嗯。”说着尽远抱起猫就走,舜一愣,连忙跟上问他用不用锁门,尽远说无所谓,反正镇子里彼此都认识,没人偷东西的。

 

“你喜欢猫?”路上,舜挑起话头。

“小动物或多或少都喜欢些。”尽远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奶猫,目光也变得柔和几分。

“小动物?大型的动物就不喜欢了?”

“······都还好。”

舜找不到话说了,尽远反倒开口了。

“你去过很多地方吧?也见过挺多奇特的物种?”

“这是自然。”

“那这山里的‘神兽’你兴许已经见过了呢。”尽远轻声喃喃道。

“‘神兽’?是指什么?”舜饶有兴趣地问。

尽远没再说话,两人到了。他径直走进敞开的院门内,舜看到院子角落的猫窝内一只大花猫正懒洋洋地睡午觉,身旁挤着一群毛团子,真的和小猫很像。

“花婶,您家的猫。”尽远微微抬高语调喊道,屋内立刻便出来个圆脸的大婶,满脸是笑地接过小猫往猫窝里一塞,嘴上说着寒暄话,舜看着那小猫也立刻化为一个毛团子与它的兄弟姐们滚作一团,真的太可爱。

“阿远,这是你朋友?”花婶看向舜。

“······嗯。”尽远犹豫片刻,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有那么一瞬间舜真的很害怕尽远会摇头,他现在才觉得这青年真真可爱,若是被他嫌弃了难免会失落。

花婶又低声安慰了尽远几句,尽远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舜看着他露出的雪白后颈,突然觉得心里有点痒,像有羽毛在挠。

 

“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归程尽远走得慢了些,舜也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谢谢你。”尽远轻轻说道,转过头对舜笑了一下。

他今日一笑,才发觉自己似乎许久未曾发自内心地笑过了,只感觉内心那块硬邦邦的冰要化啦,也许又要重新跳动起来了,这的确归功于这位刚认识两天不到的青年,尽远能感受到对方的真诚,于是也真正心怀感激。

“······不用。看你不一心寻死我也挺高兴的。”舜一怔,随即垂下头闷闷地说。

“我有吗?”尽远诧异地看他。

“我第一次见你,就感觉你一副要跳井自尽的样子,如果不是你把水桶提上来了,我也许就要考虑救人了。”

“······”

 

 

“对啦,尽远哥哥,来的时候,院子的门没关呢!”日头偏西,艾丽莎走到门口,才想起来这件事。

尽远刚刚睡了一觉出了些汗,现在好多了,披着毯子将艾丽莎送到门口。

“不碍事的。”尽远笑笑,“门锁一直都是坏的。艾丽莎也知道吧?回镇里的大家都是好人啊。”

和自己的故乡一样,邻里邻外彼此关心,其乐融融,从不怕有人来偷。

“但是尽远哥哥一个人住还是要小心嘛。”艾丽莎晃晃脑袋,故作成熟地说。

“会的。艾丽莎回去的路上也要小心——还记得吧?不要乱跑哦。”尽远没敢说自己以前打架还挺厉害的,害怕影响小姑娘。

“知道啦——”

 

把小姑娘送走了,尽远关上院门,蹭了蹭额头上的汗,他顺手从架子上摘了颗葡萄,在手里蹭了蹭便吞下肚去,酸得他频频皱眉,却又觉得清醒了。

他走进屋内,视线划过满墙的照片,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态一张一张地挂上去的呢?那时候其实已经明白,却并未看透,他将那些回忆如同珍宝般随着照片挂在显眼的地方,自以为如此便不会遗忘,想来两年过去,兴许一切尘埃落定,他也是那“尘埃”中的一份子了。

他断然是不会记得自己的。尽远如此断言,他看着照片中青年淡淡的笑脸,将那张照片取下。背面写着照片拍摄的时间,那正是张有海的照片,再吸气,仿佛又能嗅到海潮的腥咸,再睁眼,却又掺了股古老的腐朽气息。

他将照片按在柜子上,去摘其他的照片,他一张一张地看,回忆起两人在一起时的一幕又一幕,如数家珍般地念着地名,最终将那一摞照片置之不理,趁着天尚未黑全去给自己做点饭吃。

 

 

入山仅有一刻钟,舜便觉得自己已经彻彻底底地远离了人世,踏入草木的世界。眼前除了树仍是树,树下有雨后簇生的灰褐色蘑菇,脚下的草叶也带着水,踩过后又坚韧地立起来,将有人来过的痕迹掩盖完全,即便归途,也很难辨别来路。

舜家宅子后是有一片后山的,也没少去玩,但与这根本没法儿比。后山阔叶林里的生灵温吞得很,被人圈养惯了哪有几分伶俐的模样,而此刻眼前大片深绿的针叶却是常年伫立于严寒之中,耐雪耐寒,就连那林间的兔子,一个飞窜也早就没了影儿,舜心中不自觉便腾起几丝敬佩来。

这是真真正正的森林,随便找棵树兴许都有上百年的树龄,那都是些通灵性的“老前辈”,林子里不静,鸟叫声风声不绝于耳,心里却静得很,生怕惹出点什么声音来,扰了这山中的清宁。习惯了嘈杂社会的人类,是鲜有受得住这种源自心灵的静谧的。

再走,舜便怯了,这是截然陌生的领域,他不属于此地,便总有所顾虑,也许他的确需要个向导,于是这次探险早早结束,他顺着来时的小径从齐膝的青草中挤下山去,不一会儿便看到了来时那口井,再走一阵子便是尽远的家了。

尽远家在村尾,是最接近林子的地方,倒方便了舜的往来。他藏在树后静心听了片刻,确认没有人在附近后快速冲入院中,尽远正坐在院子里择菜,挽着袖子风轻云淡地看了他一眼,问道:“这么怕被抓回去?”

舜有些心虚地转移话题道:“尽远,什么时候能带我上山?”

“果然还是怕吧。”尽远耸肩,“我记得我没说过要带你上山?”

“你说过的,尽远。”舜无奈道,“一个周过去了。”

尽远的动作一顿,他原本也没想赖账,虽说当时自己的确语焉不详,但确实是动了心思的,只是想舜上过山后便要走,心底隐隐有些不舍。

门口又传来脚步声,舜脸色一变,飞快地窜入屋内,尽远低下头继续扯掉枯萎的菜叶,几秒后一个行色匆匆的精瘦的中年男子便从门口走过,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这群人是昨日正午到达的,约有四五人左右,一来便在村里问东问西,尽远没听几句便猜出他们找的是谁来,兀自摇摇头走回屋内。那群人走后舜才回来,一问,果真是来找舜的。

说来那一行保镖也不容易,追着自家少爷跑了半个大陆,想来舜的远行必定给家族添了不少麻烦,他却没什么自知,尽远记起他曾说这是奶奶的遗愿,从追随者们的交谈中却也觉察出了端倪,只是他不说。

舜便决定今日上山,昨晚的雨也未能挡住他的脚步。尽远也不拦他,他认为舜自然是懂得分寸的,这么大个人总会为自己负点责,不至于在山林中迷路。

他想,舜果然是急了,也不知他的路途是否全程都如此匆匆,他望着水盆中的倒影,有舜督促着吃饭,时不时再讲讲故事,气色果真好了许多。

尽远低低地喊了舜一声,待对方回应后平淡道:“明日下午。我带你去。”

舜给了他活下去的勇气,他总归要回报点什么的。

 

 

“给、给我吗?!”

艾丽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看着柜台后微笑依然的青年,结结巴巴地喊道,指着门口高悬的风铃。

“嗯。艾丽莎会好好保管它的吧?”尽远浅笑,一边说着一边从柜台后走出来,抬手便去解那挂在屋檐下的风铃,艾丽莎怔怔地看着那微笑着的鲸鱼被送入自己手中,仿佛得了什么烫手山芋,却又不舍得扔,只得涨红了脸。

她很喜欢那个风铃,自然是想要的,但她可不是什么贪心的孩子,既然是尽远哥哥的朋友送给他的,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便要。

本以为每日看看便就满足了,此时这风铃真的捧在了手中,她才发觉自己心跳得厉害,无数的欢愉尚未来得及迸发便被淡淡的忧虑堵在了心里,尽远哥哥是心情不好吗?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给我呢?

艾丽莎不明白,于是也开心不起来。

“这个、这个是尽远哥哥的朋友送给尽远哥哥的······是重要的东西!艾丽莎不能收!”小姑娘连连摇头。

“没关系呀。”尽远眯起眼笑,“反正以后······大概也见不到了。艾丽莎拿着吧,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艾丽莎看着尽远的笑脸,只觉得内心沉甸甸的,她抚摸着风铃光滑的釉面,突然有些难过。

 

 

舜看着尽远的背影,那一头翠发在林间随风纷飞,倒真像是要隐入林中一般,尽远走得出乎意料地快,舜本以为尽远脸色如此苍白平日应不注重体育,如今看来并非如此,即便是他要跟上尽远的步子也有些艰难。尽管如此他心里还是舒服极了,不知为何,有尽远同行的林间再无了那种肃穆的压抑感,就像在自家后院漫步一般,他也得以静下心来仔细观赏林间的风景。

“你经常走这条路?”连跟着尽远绕了十几个弯,过了四条小溪,舜终于忍不住问道。

“小时候经常跟着父亲走。”尽远埋头赶路,不假思索道,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自己第一次提到父亲而未感到忧愁。他呼吸着山间带有泥土微腥的空气,感受着心脏平稳的跳动,突然有种奇妙的欢欣自心底冒出,定是山神保佑,带来了这么一位救赎自己的青年。他偷偷侧脸瞥了舜一眼,见那青年侧头仰望叶间暖阳,光斑打在脸上,无比闪亮。

 

再往山里走,就真算得上是深山了。周围的树木渐渐稀疏起来,地上是潺潺小溪,从巨石的缝隙中怡然流过,在阳光下晶晶闪闪,布满青苔的巨石有些滑,舜埋头走了几步,突然察觉一块绿荫从头盖下,尽远也停下了脚步。

他顺着尽远的视线向上看,眼前赫然是一棵无比粗壮的参天巨树,树叶繁茂,看那发达的根系撬开巨石,自石缝中一路钻下,竟真的稳稳当当地立在了面前这块圆石上,这块长着青苔的圆石早已被树根扎得龟裂,足足有十米高,那树更是高到仰起脖子看都觉得后颈酸痛,舜从未见过如此高的树,他兴奋地猜测着这棵树的物种,那边尽远轻声道:“见过山神大人。”

“······这是山神?”舜愣愣地问。

“水曲柳。”尽远平淡的三个字让舜的呼吸都滞住了,是的,他自然知道这一奇妙的物种了,尽管分布范围大但多为散生,据说能生长到三十米以上,目测这棵树竟也差不多了——没想到如今竟能亲眼所见!这可是大自然的神赐之物!说是山神完全不为过!

尽远看着舜艳羡的眼神,在心底轻声感谢山神,又向西走去,舜连忙跟上,若这山神都有如此大的来头,那尽远曾说过的“神兽”还指不定是何方神圣呢,这次来得太值了,一辈子也难看到如此奇景——

“你不拍照吗?”尽远却突然又停下了,转过身来指了指挂在舜胸前的相机。舜下意识地拿起相机,解释道:“他们都说人的记忆不可靠,但我记性还不错。这么美的风景,我可不想将它框进一张照片里,反正我也不会忘。再说,这可是对‘山神大人’的大不敬啊。”

尽远看了他一阵子,突然笑起来,转身就走,舜还以为他生气了,灰溜溜地跟在他后面,半路前方幽幽飘过来一句:“你可真会讨好山神大人呢。浪漫主义者?”

“浪漫也要分时候的。”舜这才放下心来,看着那背影又补了一句,“也是分人的。”

尽远装作没听懂。一直走到夕阳西下,河水都被染成一片耀眼的橙,他才指着对岸的一个岩峰道:“父亲说,曾在那里见过神兽出没。”

“神兽究竟是什么?”舜好奇道。

“如果运气好的话,这个时候兴许能见到······”尽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倒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也不知还在不在······”

舜和尽远在那里站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太阳大半个身体都落到地平线以下了,也没见到尽远所说的“神兽”,舜的耐心即将耗尽,对面的树丛却猛然一晃,那是什么体型不小的野兽——光线昏暗,舜难以分辨,却也能认出那一双类似于猫的兽耳,猫科动物?

“竟然还在!”尽远的语气也难得惊喜起来,“是因为嗅到了人类的气味所以不敢回来吗······?”他说着拉住舜,又向西走了一段,眼前的石块排列得有点像是阶梯了,他弯下腰,几乎手脚并用着爬上去,舜效仿他的模样上爬,等到两人都爬了上去,又屏息等了片刻,才看到一个影子飞快地钻入岩峰中,舜只看到一身暗色的皮毛。

“是······猞猁吗?!”舜小声问道。

尽远点点头,用赞许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起身继续爬上身后的小山坡,舜又看了那岩缝一阵子,内心的震惊久久无法驱散,直到尽远小声催促了,他才跟着爬上去。

这下子天是彻底黑透了,仅有的几棵树轮廓也模糊不清起来,当真分不清树与人,于是尽远拉住舜的手,舜做梦般地握着那双算不上柔软的、骨节分明的手,眼中逐渐盈满笑意,握得紧了些。

尽远没有挣开。

走出树荫的遮挡,往前是宽阔的山坡,月光不加掩饰地倾泻而下,如同银色的长河,夜幕中周围的树静静地立着,接受月光的洗礼,繁星也逐渐露出脸来,一颗颗洒满整个天空,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盈盈闪闪,夏夜的风带着温润轻拂而过,一旁有座小木屋,屋子旁是被树包绕的墓碑。

墓碑······?尽远此时突然松开了舜的手,舜立即便明白,那大概便是尽远父亲的墓,他沉默地站在尽远身后,看着尽远走过去下跪磕头,自己这么站着怎么看怎么不对,便干脆直接跟着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尽远跪坐着诧异地转头看他,舜冷静道:“感谢叔叔守山守了这么多年。”

尽远固然是不信的,这却又是句无可挑剔的实话,他抿着唇站起来,说道:“拿干粮,吃饭。”

 

舜看着他离去,露出得逞的笑容,又端正自己的视线,在心中感谢那位男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这山中生生踩出一条路,将林中生灵敬为神明、教出如此优秀儿子的男人,本就是可敬的啊。

 

舜和尽远并肩坐在山坡上,一人一口酒,饭后小酌听来颇有诗意,安在一个不会品酒一个不会喝酒的人身上,就是单纯的煞风景了。

这原本是舜特意买来打算之后爬雪山用来御寒的烈性酒,今日饭后尽远突然提出想喝酒,他想都没想就把这瓶价值不菲的高度数白酒贡献了出来。他本以为尽远这样的人不喝酒,刚惊讶着就看尽远连度数都没在意直接一大口下去,被呛得直咳嗽,暗道这人果然不会喝酒啊,拍拍他的后背帮他顺顺气。

一口酒下去像是在胃里烧起来了,尽远的脸染上红晕,见状还要喝,舜连忙将酒瓶夺过,看着那双疑惑的眼,自己也灌了一口。

两人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别样的默契,分明相识才不过一周,你一口我一口,半瓶酒飞快便下去了,白酒的后劲也体现出来了,尽远热得很,解开颗扣子,又嫌不够,再解一颗。

“你奶奶的故事,是真的吗?”尽远有些醉了,也顾不得礼仪,迷迷糊糊开口便问。

“当然是真的了。”舜也不恼,仰望星河,“我一直都记得她的话呢······一直都······”

“那你家的人为什么还要抓你?你这不是为了尽孝吗?”尽远抱着膝盖,眯着眼问。

“······”舜不说话,灰溜溜地摸了摸鼻子,灌一口酒。

“其实······你是逃婚出来的吧······”尽远嗫嚅道,“我听到了······你那群保镖,说着少爷和小姐呢······”

“算不上逃婚······那是我和我弟从小就认识的姑娘······豪爽得不像个姑娘,谁知道我爹非要定个什么婚约,说是为了巩固地位······爷爷不在了他就操心这点事儿,然而这种你不情我不愿的婚姻谁想要啊······”想必舜也是醉了,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

“所以······那根本就是借口吧?”尽远接过酒瓶,仰头一口,舜侧头看着他纤细脖颈的曲线,喉结滚动。

“不是。我不喜欢她的,她也不喜欢我······”舜还未解释完就被尽远打断,“你还不如回去呢,你这个身份,一定有很多送上门的漂亮姑娘,随便挑一个不就成了······”

“我不喜欢那些人。”舜摇头,“也许我根本就从未喜欢过谁······你大概不明白,尽远,他们总是要图些什么的,在我家······你记得领头那个很瘦很瘦的大叔么?他在我家呆了十多年,我小时候被禁足,偷偷跑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家里找我,后来我长大了些,他在镇上找我,现在我跑出来了,他又跟着满世界找我······我也不想麻烦他,但是那就是他的工作,他只能忍着我······”

尽远尚未开口,他便继续说下去。

“真的。你要信我。小时候在学校没几个人敢和我玩,后来长大些都懂事了,一个个跑过来献殷勤,还有那些姑娘······我不喜欢他们。若说我认识的,待我最真实的,还是尽远你了······”舜半眯着眼,喃喃道。

“······我要谢你,舜。”尽远避重就轻,“你是个很好的人,舜·······”

“但是还不够好。”舜快速说道,“如果我足够好,你会喜欢我的。”

尽远只觉得身上脸上都烫得很,烫得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那天晚上我偷偷亲你的时候,你醒着呢。”一个浅尝辄止的吻,却能感受到对方瞬间屏住的呼吸。

“你······你少提这件事!”

“想来想去,尽远,我好像喜欢上你了······”舜阖着眼,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别、别瞎说!”尽远低头,额头抵着膝盖,“你只是、只是没遇到合适的······”

“我甚至都没对任何一个人产生过兴趣······”舜低声继续道。

诡异的沉默。

“你······你该不会是······不行吧?”尽远侧头,瞪大双眼看着舜,酒当真是个可怕的东西,平时绝不会出口的话竟也雨后春笋般钻了出来。

“······”舜看着他,看着那双氤氲着水雾的眼眸,看着脸颊处淡淡的红。他笑起来,肆无忌惮地扑过去,两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舜也还算留有理智,艰难地滚进屋内才开始解尽远的衣服,尽远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半睁着眼,后背有点疼,他便报复般地吻回去,牙齿磕在一起发出清脆声响,他的扣子崩开几颗,舜顺着那肌肉的纹理吻下去,两人都没有经验,但想要爱的本能便已足够。

 

“我行不行,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艾丽莎不敢挂那个风铃,母亲也说她绝不能收如此贵重的礼物,艾丽莎几次想把风铃还回去都被尽远婉拒,她有些同情地看着怀里的风铃,明明这么漂亮,却不明不白地被尽远哥哥嫌弃了——真可怜啊。

而且······尽远哥哥人这么好,为什么他的朋友不会来找他了呢?他们是吵架了吗?艾丽莎连着几日看不进书去,整个人都蔫蔫的。

尽远看着精神萎靡的小姑娘,自然明白她在担心什么,然而他这次是真真正正打算放下了,让那只鹰飞去吧,我依旧做我的树,也许那只记性很好的鹰还会记得自己,但他不会再回来了。

那些照片他始终不舍得扔掉,于是藏到了相册的最后几页,又塞进书柜的角落处,如此便不会苦恼了吧。

他给自己的记忆大扫除,扔掉那些曾经视为珍宝的回忆,那人曾经也是这么劝自己的,人要向前看。

尽管你已成过去,而前路不复有你。

 

 

尽远醒来的时候浑身酸痛,在地板上躺了一夜的肩膀僵硬得仿佛不是自己的,他头昏脑涨地坐起来,身旁的舜慢腾腾地环住自己的腰,他看着满地狼藉,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脸瞬间涨红,耻得不知该说些什么。

“早上好,尽远。”舜睁开眼,尽远在那双深邃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他别开视线。

“你要走了么?”许久,他好似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小声问。

“······”舜眯起眼,他察觉到尽远似乎有什么心事。

“跟我走。/带我走。”

两人最终异口同声。

 

他们去了很多地方。

北上观千里冰封万里雪飘,零下十四度的严寒看着彼此沾雪的睫毛开怀大笑;东行看大浪淘沙碧海蓝天,听着海边风铃叮咛尽远喜欢得很,舜硬是买下一个塞进行李箱;南下感江南春雨到润物细无声,翡翠般的江面一浆划过,搅碎一对佳人倒影;春时万物复苏生机勃勃,花田中携手缓步前行为对方的长发插花;夏时艳阳高照晴空万里,嗅茶叶芬芳,于茶园中学习采茶;秋时天高气爽硕果累累,自杉枝缝隙中看漫天候鸟展翼,感慨三两句,同品一杯热饮;冬时白雪皑皑狂风大作,并肩踏嶙峋山路,会当凌绝顶,交换一个带着暖意的吻。

一年多的时间,春夏秋冬一个不差,爱意缠绵,未曾想过要放手。

 

计划了下一个要去的地点,半路旅店却被拦下,尽远第一次看到舜如此顾虑重重的模样,两人间的默契早已让他明白了发生之事,却怎么也不忍分别。

至今想来,那天的记忆仍是模糊的。

舜的母亲重病在床,商船遭遇了海难,家中一片混乱,父亲一人断然是应付不来的,舜必须要回去。

两人不是没想过舜回家的事。舜说呀,那姑娘一定不愿意干等的,等他回去了,她一定早就嫁人了,到时候他带着他一起回去,若再有人反对就一起走,走遍这块大陆再去下一块,一辈子,携手一人走过一世界,多好。

自己哭了吗?当时说了些什么?舜是怎么说的来着?

尽远不记得了。

也不需要记得。

 

事实就是。那天尽远是笑着送走舜的,他如此爱他,他希望他的爱人能承担起原有的命运,那注定是个稳定全局君临天下的人,瞧吧,那如鹰隼般的眼眸,那是只鹰,错不了。

走吧,飞吧。如候鸟南飞一般,那是为了生存而无法避免的过程,也许道路坎坷,我虽不能陪你一起走,但仍求你能幸福。

 

他独自一人来到了回镇,带着两人份的行李,舜将所有能够留作回忆的物品都留给了他,还强颜欢笑道自己记性好,忘不了。

他不再启程,一开始兴许的确是在等谁的,为了那个不可能回来的谁谁谁,硬生生地要将自己的下半辈子丢进这个自己亲手绘制的圈里——那不是美好的希冀,是永久的牢。

他在此地扎根,一晃就是两年,他终于决定要放手了,他寻不到他的鹰,于是那鹰便不再是他的了。

 

······忘了吧。

如此,最好。

 

 

今日回镇又来了两位生人——一对年轻夫妻。

艾丽莎不敢贸然上去打招呼,她远远地看着那两个黑发的异乡人走进旅店,觉得那个黑发的青年分外眼熟,连忙跑去告知尽远。

就说尽远哥哥这么好,他的朋友不可能不来找他的嘛。

尽远得知此事眸光一闪,艾丽莎一口气将自己所见所闻全都说了出来,包括那个很漂亮的大姐姐似乎怀了小宝宝,肚子有些鼓,也包括那个大姐姐左手无名指上闪闪发光的银戒指。

那是个很漂亮、很漂亮的大姐姐,小姑娘难免多看了几眼,而那青年走得快了些,她都没来得及细看。

尽远笑笑,什么也没说。

艾丽莎觉得他笑得有些勉强。

第二日艾丽莎又跑去看热闹,那对年轻夫妻似乎在找人,她去问旅店大厅的阿姨,阿姨还把两人入住的登记簿给她看了呢——两个人的姓氏,都是欧德文。

只是这天她去找尽远的时候,书店关了门,她轻车熟路地拐去院内,却意外地发现尽远在收拾行李。

“要去旅行啊。”尽远轻笑着这么说。

艾丽莎觉得,他笑得一点都不好看。

尽远哥哥······不想见到那个人吗?

于是第三天,她又跑去看那人时,被那个漂亮的大姐姐拦住询问是否认识尽远时,撒了谎。

 

第四天艾丽莎没有在旅店找到两人,大厅阿姨说是早早便出去了,回镇的人对于异乡人都挺抵触的,至今有些人还没放下对尽远的戒备,自然不打算自找麻烦,所以艾丽莎还是挺放心尽远不会被轻易找到的,只是回镇终究只有那么大片地方,总会有谁说出来的。所以她担心起来,马不停蹄地跑去尽远家,却在院门前看到了两人,连忙躲到柳树后,一脸慌张地想着对策。

尽远哥哥······应该······出发了吧?说好的今天的······

小姑娘已经固执地认为这人对尽远哥哥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所以尽远哥哥才要躲他,此时更是全身心投入到了如何让尽远躲开这人的事情上,只可惜小小的脑袋想不出什么好主意来,她却突然留意到,那人分明推过门了,门却没有开,而尽远哥哥说过,这扇门的门锁从一开始就是坏的——

她瞪大双眼,难道说······尽远哥哥还在家里吗?

 

 

尽远闭上双眼,靠在门板上,他能听到一门之隔那人的呼吸,他能听到那人的低声絮语,只是他装作自己听不到,耳不听心不烦,为何当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时候,这人回来了啊。

若说回来他自然是会开心的。

但是拖家带口地回来就截然不同了。

求求你了,放过我吧······

他痛苦地攥着衣角,那声音根本就一点也没变,该死的,两年过去了,整整两年,但他怎么可能忘了那声音——

他早就预见了舜的未来。娶妻生子,继承父业,又是商界叱咤风云的一大传奇。这符合他的鹰,候鸟到了水土丰沃的土地,总会无比畅快的。

 

“尽远,开门吧。”

“我知道你就在门后。你头顶的门缝在向外透光,这高度正好是你。”

 

尽远终于忍无可忍,转身推门,他分明知道这不可能是什么所谓的“背叛”,他与舜之间这样结束最好,然而他无法忍受这个让自己百般痛苦的罪魁祸首以如此若无其事的语气撕下自己最后的伪装,将那血淋淋的伤口重新暴露——够了。谁怕你。

但他还是气势汹汹地看了一眼便垂下了眼帘,夏日的阳光明晃晃,他没看清,便不敢再看第二眼,舜还是穿一身干净的白衬衣——和自己一样,他张了张嘴,终于得以控制语气毫无波澜地说:“有事吗?”

舜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我都没叹气。

尽远有些恼。刚准备出门就远远地听见这两人的声音,赶紧把门关上,结果却把自己关在里面了——这时他才想自己真应该修修这个门锁,如果自己不一直堵着,舜就进来了。

“不请我们进去坐坐吗?”

“我们”?哦,你以前也是这么说我和你的。现在不一样了。

“请。”尽远低着头让开门口的位置,径自向屋内走去,走到门口却被舜一把抓住小臂,他猛力去挣,没挣开,舜的手劲更大了,直接将人按在门旁的墙上,尽远依旧低头,恨恨咬牙,他便将头凑过去,尽远能感受到他的吐息,下意识地避开他呼吸的方向,被迫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

“有事?”他强压心中的怒火,冷冷道。

舜觉得尽远火气这么大,超乎意料却又情理之中,他向来是个护短的,怎忍心看着自家恋人如此折腾自己,看那脸都白了,两年未见尽远依旧是记忆中的模样,轻轻洒洒不染烟尘,他迫不及待地想吻他,尽远却用另一只未被束缚的手挡住脸,坚决地拒绝了这个亲昵的吻。

舜看到他的睫毛在颤,美得让人窒息,说出的话却十分无情。

“够了。我还要出门,欧德文先生若无事,那我先失陪了。”尽远咬牙切齿道。

“出门?”舜一挑眉,这才注意到院子里的行李箱,“你要去旅行?”

“您,不方便让女士久等吧?”尽远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毫不客气地说道。

“怕什么。都是一家人。”舜轻笑,这句话却如同刀子一般深深陷入尽远的心中,他的怒火顿时荡然无存,内心空空荡荡,只觉自己有些好笑。

“夫人挺漂亮的。她身体不便,您还是快走吧。”尽远咬牙说着违心话。

“也是她自己硬要跟来,老爷子知道了还不得闹得翻天覆地······”舜当做没听到这句话,继续说下去,“······不过要找也是找我那个掌握大权的弟弟,谁让他担心商队出事一同跟随出海,把我这个弟媳丢在家里,她才闲得无聊一定要跟来的······”

“······弟媳?”尽远一时没反应过来,怔住了。

“我记得跟你说过的?苏兰尔·德罗——现在是苏兰尔·欧德文。她其实早就对阿衡有点意思了,那小子还一直以为自己在暗恋,我一走,他们才有空间好好谈谈。”舜轻描淡写道,尽远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他突然感觉自己真够蠢的,竟然事先没搞清楚就自己窝了一肚子火,还如此失态——哦,欧德文,舜的弟弟自然也姓欧德文,他的弟媳自然要改姓······而那戒指······他现在看清了,舜的左手上什么也没戴,想必对戒的另一枚在他的弟弟手上······

舜看着尽远的脸越来越红,轻笑出声,拿开尽远挡住脸的那只手,轻轻吻下去。

尽远没有拒绝。

“我想,我们大概也要好好谈谈,比如说······”

“你是否愿意,让我家添一个尽远·欧德文?”

 

 

苏兰尔才不想打扰那两个人的二人世界,她早就注意到了躲在树后的小姑娘,含笑走过去,那正在思考的小姑娘险些跳起来。她认得这个小姑娘,昨天自己还问过她话,现在看来她果然是认识尽远的,就说凭舜描述的尽远的性格,不可能有小孩子不喜欢他的。

“小妹妹,又见面啦。上次还没问你叫什么呢,在这里做什么呀?”她笑眯眯地问。

“艾丽莎······我叫艾丽莎······”艾丽莎有种做坏事被人抓包的感觉,自己撒了谎的事一定被看出来了,呜,怎么办,好孩子不能骗人的——

“艾丽莎?多好听的名字!我叫苏纳兰,你叫我姐姐也没问题哟。”苏兰尔极具亲和力地揉揉艾丽莎的头,只可惜她现在不能蹲下去,不然就能好好看看小姑娘那双祖母绿一样闪亮的眼睛了。

“艾丽莎和尽远的关系很好吧?是在担心吗?因为尽远不愿意见我们?”苏兰尔有个机灵的脑袋,很快便推断出了小姑娘的小心思。

“······唔。”艾丽莎红着脸点点头。

“唉,其实他们在闹变扭呐。因为舜——就是那个黑头发的大哥哥,之前把尽远一个人扔在旅途的路上,他回去可一直在后悔呢,好不容易把事情摆平了,才能来找他。”苏兰尔眉飞色舞道。

“那、那尽远哥哥会走吗——?”艾丽莎一听这话便紧张起来了,她可不想以后都见不到尽远。

“嗯,大概不会啦。这两个都去过那么多地方了,该知足了?给我讲讲关于尽远的事吧?”

 

艾丽莎再看到尽远时,他依然在笑,只是这是真真正正发自内心的笑,让人看了就心情舒畅。

她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下一旁的舜,想着,也许可以把那个风铃还回来了呢。

 

 

候鸟总要归家的,远行固然获益匪浅,但那心总是系着北方的家乡。

系着家乡里的那人。

他们终将彼此彻底地镌刻进对方的生命里,如同两根交缠的藤蔓,这场轰轰烈烈又温吞如水的爱恋,注定至死方休。

 

经年箜篌,寻寻觅觅,终见,候鸟归巢。

 

“叮铃——”书店门前的风铃,又在欢快地唱。

 

fin.

*出自《苹果树上的外婆》

后记:

嗯现在爸爸不在家,等他回来我如果还开着电脑那我就可以死了······长话短说,战过了会考,会考前一天晚上真的是冒死偷偷上b站瞥了一眼,主要是为了角色歌!!!我原本还想着如果出的是队长的那我就要哭死了因为那天我根本没时间痴汉!!结果!!竟然是殿下的!!!当时我赶时间又怕被爸爸发现只敢听一遍都没来得及洗脑循环,再等有机会仔细听······这人儿怎么这么帅啊!!!!!帅哭我!!!!!!!!!帅得我把本来打算奉献给队长的第一条评论给殿下了好伐??????????????这人儿真的帅我一脸!!!!!!!

会考完我没啥借口上网了,再熬两个周就暑假了,然而英语新课结束了没有读英语的借口上网,会考结束了没有订正题的借口上网,so sad······我想吃粮啊······

23号之前出成绩,求双A!!!!!!!【双手合十】

然后关于文,这是篇我一个月前听着《梦语》突然开出来的脑洞,一直想写,总算写出来了,又爆字数我已经绝望了,真的,22258字,已经赶上《四日亡者》了······感觉自己的文风真是越来越迷,而且也越来越诡异,不说啥了,放下文风重新做人【悲伤的眼神】然后关于《梦语》,是阿绫的第二首歌,去年暑假出的,当时我听着只感觉被美哭,我人生中的第一篇BE就是听着这个写出来的······然而这次是糖啊!!说好的糖哦!!原本《梅冢》之后打算写这个的,结果把点文收拾收拾又拖了好久,我真的不会写文······【悲痛欲绝】

关于故事发生的地点,原本设定在米国,后来一想不对啊,猞猁美洲没有分布的啊,于是定在了亚洲,又感觉是西欧,然而我写着写着就有种故事在长白山的感觉······你们就当发生在楻国好了【宝宝心里苦】水曲柳真的很珍贵的,有兴趣的可以自行百度,本国长白山附近就有长,这次一口气写了好多山超满足,虽说家在海边但始终是踩着山里的土度过启蒙期的孩子,感觉队长真的就像是从山里出来的精灵一样,美哭我······

哦说到队长。小说更新不说啥,我装作什么也不懂的样子,只在意队长。虽说很意外队长会吃醋,然而我只能说······队长怎么这么可爱!!!!!!!!!可爱得我想上他?????【殿下is watching you】队长我の爱!!!!!!!!!!My love!!!!!!!!!My sweet heart!!!!!!!!!!!!!我怎么这么喜欢他!!!!!!!!!!

还有啥吗······哦再就是我的脑洞大过天,想写的文多炸了呜呜呜······等暑假,等暑假······

艾丽莎的人设我大概会画,挺喜欢这个小姑娘的w

6月20日是阿若的生日,在这里祝阿若生日快乐❤【比心】阿若是我在贴吧发《玉兰说》的时候就认识的很好的朋友,一直到现在还能和阿若一起愉快的聊天真的太好了ww

暂时······没了吧?

想吃粮。饥渴。粮怎么这么少。

那么。很开心能写完这个故事,若大家喜欢,那将是我至高无上的荣幸。【鞠躬】

期待,下次的再见。【笑】

-by:宋凌-2016.6.18-1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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