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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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远.中篇.古代架空.《梅冢》·上篇——『万物生情』系列



食用说明:

NO.1☆:本文cp为时之歌project中的舜X尽远,不拆不逆。

NO.2☆:本文背景为古代架空。

NO.3☆总字数43924字,一次完结。

NO.4☆搭配BGM食用更加:《梅花话谭》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62783/

第14章BGM《坠向天空》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2125829/

第31、32章BGM《五重空洞》https://www.bilibili.com/video/av4492594/

《梅冢》

 

❀000

 

啊。【抬起头看到店门前高大的身影】

早上好。好久不见——【自顾自地微笑着,猛然察觉对方表情的僵硬,一怔,随即换上了抱歉的笑容】

抱歉抱歉,认错了人哦——初次见面。【说着庄重地鞠躬,对方从容地应答】

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啊······【小声地嘟囔着,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灿烂地笑起来】

嗯,是的哦。您听来也许会有些奇怪,但鄙人正是做这种行当的。哦?啊,这当然是可以的。【细心聆听着对方的话语,十分自然地转向身后的书柜】

 

在听这个故事前,请先容我问一句。

您喜欢梅花吗?

 

❀001

 

雨水愉悦地在珍贵的檀木上舞蹈,于暗红如同粘稠鲜血般的窗框上绽出朵朵灵动的水花,翻飞跳跃的水珠溅上窗台,留下大大小小的水渍。

明山的雨素来是欢快的。

所有生灵都加入到雨水的狂欢中,树叶抹上晶莹闪烁的翠绿,花苞展露青涩恬静的笑靥,就连那水中的鱼儿也攒动着碰触水面,与雨滴一同激起朵朵涟漪。

偌大的宅邸内充斥着幼童清脆明亮的嬉笑声,有调皮的孩子用那金贵绸子做的衣摆企图接下雨水,被湿了全身直打喷嚏,就连别院内异常巨大的、从未开过花的梅,于朦朦胧胧的雨幕中也掩了几分狰狞,润了几丝柔和。

坐落于住宅南方的别院内突兀地生着棵顶天立地的梅,若说严冬大雪纷飞赏赏素白的梅花倒也能添几丝雅兴,但这棵梅传闻可当真是自主人家搬过来之后便从未开过花,下人们私底下对这棵梅议论纷纷,却也没过几天便被暴怒的家主吓得不肯吭声。

要说这别院可有几分来头,大户人家来到当地择地立宅总要算算风水,这一算不要紧,村口那棵梅却正好是立在了至凶之地——那时的梅可还如同普通的树一般年年开花,而那白胡子的大师神神叨叨地掐指一算,这梅就成了压住邪气的神树。

这家人便特意绕着这神树修了个别院,主宅就坐落一旁,平日主宅热闹非凡,别院总是冷冷清清,鲜有人去。

外人却不知这别院内也是住了人的。

那绿发的孩童倚窗而眠,雨天倒是睡觉的好天气,但他睡得并不安稳,纤细的眉微皱。因天气阴暗屋内便点了盏灯,灯光忽明忽暗,拖得影子在墙上乱舞。

窗框上栩栩如生的花枝疯狂地缠了满窗,被那木材本有的暗红一染分外可怖,走近看却也无人可否这工匠的技艺高超,那枝条仿佛真的要钻出窗来、凑到面前来似的。

猛然于梦中惊醒,却早早便忘了梦中所惧何物,尽远惊魂未定地望着窗外发愣,却又发觉,雨丝风片中,那神树的枝桠上垂下什么东西来。

别院平日只有他和大师居住,而那大师又是个好酒的性子,时常跑出去寻乐,便只有他一人留在院内。

那么······那黑色的、像是头发一样的东西,又是哪里来的?

尽远悚然,虽说都道这神树立于凶地,平日却也没什么古怪的事发生,尽远又不怎么信大师那一套,心中无鬼住得安稳。

又或者说是哪家的孩子又扒着墙沿爬树了?这种事倒也不是没发生过。

尽远深吸一口气,壮着胆子推开门,也不顾院内的泥泞,赤脚踩上去,白嫩如藕的小腿沾染泥污,又被雨水冲掉。

正值初夏,雨水中还带着点晚春的依依不舍,自然少了夏雨的磅礴,因此他也没打伞。凑近一看,才发觉那真的是头发。漆黑如墨的长发披散在树枝上,被树叶遮了大半,半截瓷白的腿露在外面,外加长袍白色的衣摆。

“谁——谁在那里?”清澈的童声询问道。

“······”叶后那人闻声拨开挡住脸的枝条,那是个与尽远同龄的男孩,长发未束,一身白色长袍,当真是粉雕玉琢,肤白如瓷,柔嫩的线条中却掺了双略显细长的桃花眼,深沉的眸子让人看了不禁心生几分敬畏,若不是有这么双传神的眼眸,看上去当真与那摆于柜顶的瓷娃娃一模一样,那是绝不属于人类的、标准到极致的完美。

尽远一怔,他可不记得村里有这么好看的娃娃——虽说他平日也被禁足,鲜有机会能去到外面。

“你是谁?”那人眉一挑,他反倒询问起尽远来。

“我叫尽远。”尽远想了想,补充道,“住在这里。”

他猜对方大概是村里某家的公子,亦或是商人家的孩子,从气质上判断,他只道这人身份非凡,只是这树太高,万一掉下来了可就危险了,于是提醒道:“上面太危险了,您能下来吗?”

对方沉默,似乎也是觉得尽远说得有几分道理,便径自往前一跃——尽远还未来得及惊呼出声,那白衣翩翩的男孩便轻盈地落到自己面前,深邃的眸子更近了些,倒也透出几分机敏来。

“尽远。”那人细细品味着这个名字,一本正经地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哈?”

 

❀002

 

干瘦的老头笑得谄媚,那脸上纵横的皱纹便更明显了,一双小眼睛完全陷了进去,也只有那长长的白胡子能显得他有几分所谓的“仙气”,不然走在街上许会被当做是谁家为老不尊的流氓,那痞气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让人不适。

尽远默默地跪坐在一旁为案几旁的两人倒茶,热气氤氲,那不知名的男孩视线却牢牢锁定着他,盯得尽远坐立不安。

“舜大人,以后还请您多关照了。”大师发觉对方的走神,笑得有些僵硬。

“你说的那些事我都不记得。”舜皱眉。即便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皱起眉来倒也有几分威严。

据大师说,这位名为“舜”的小公子是位身份尊敬的“大人”,他的父亲对这个家族一直多有关照,而那位大人将舜送来,想必也是自己有什么事难以脱身,让尽远的家族代为照看。

可是,自己并未有听到有什么人造访啊——尽远腹诽着,随即想起自己当时似乎是睡着了来着。

“没关系的。只要知道是您就可以。”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尽远只觉说这句话的大师脸上有点说不出的阴森,“这别院也挺大的,若您不介意在下便把主屋让出来——”

“不。”舜干净利落地打断了大师的话,看了看尽远,“你住哪里?”

“那个房间······”尽远伸手指了指正对着梅树的那个房间,窗框上鲜红的花枝格外显眼。

“我住隔壁。”舜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这样决定道。

一旁的大师手足无措地看看舜,又看看尽远,也不知想了些什么,再一次讨好地笑起来:“一切都听大人的。”

 

“······舜大人,您有事么?”领舜去房间这个任务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尽远的身上。狭长的回廊内,尽远硬着头皮走在舜的前面,总觉得这位大人那视线有些灼人,让他分外不安。是自己做错了什么,让大人不悦了吗?

“没事。”舜摇摇头,好似才意识到自己的视线有多么炽热般解释道,“你的头发很好看。”

尽远真是哭笑不得。难受了半天竟是因为这个,他实在是不知道该说这位大人什么好。

“还有,别叫我‘大人’。”舜严肃地纠正道,“我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值得被人尊敬的事。叫我的名字。”

“是,大人······舜。”尽远怔怔地看着舜凌厉的眼神,转过头加快了步伐。

“舜······就是这间——”尽远刚在房门前停下,就突然被身后那人扯住了长发。

舜饶有兴趣地用手指在顺滑的发丝间打着转,那一头翠色的长发总让他心生亲切,如今正是生机勃勃的夏季,处处郁郁青青,这发色却是比嫩芽深沉三分,比旧叶浅淡三分,罕见地恰到好处,是纯纯正正的“绿”。

“好看。”舜由衷地称赞道,眼中满是笑意,“尽远,你的头发很好看。”

“大——大人谬赞——”尽远慌乱地说道,一时间又下意识地用了敬语,他实在是不适合应对这种场面,被扯着头发也无法转头。

“······你又叫我‘大人’了。一定要改掉,我不喜欢被这么叫。”舜纠正道,“你为什么叫那个人是‘大师’?”舜漫不经心地玩弄着尽远的发丝,突然发问。

“······大概是因为这片地是大师算过的风水宝地——?”尽远被问倒了。其实他倒还真的没怎么纠结这个问题,毕竟从他记事起就是这样被教导的——见了人要问好,要听大师的话。而教导自己这一切的母亲却在将自己送入别院后再也没来过,现在尽远都忘了自己母亲的容貌了,只记得母亲身上总带着个香囊,也因此只记得母亲身侧萦绕的香。

“这样啊。那也没什么厉害的啊。”舜直白地说道。

“嗯——但是大家都觉得大师很厉害······”尽远一边回答着一边想要将自己的头发从舜的手中扯出来,舜察觉到他的意图便松了手,尽远正忙着整理自己凌乱的发丝,舜就突然凑到耳边说了一句话。

“他很危险。”

尽远的动作一僵,两人离得太过于近了,舜的鼻息匆匆地扫过耳畔与脖颈,有点痒。从小到大倒也没与人如此亲近过,尽远的脸有些发烫,注意力却很快便被这句话的内容夺了去。

“危险······为什么?”尽远茫然地看着舜。

“不知道。只是这样感觉······他对你来说很危险。”舜比尽远要稍微高些,此时微微低着头看着尽远清澈的大眼睛,拍了拍他的头,“我会保护你的。”

“······谢、谢谢。”虽然不是很明白怎么就莫名其妙地要被人保护了,但尽远还是出于礼貌地道过谢,然后舜就自顾自地走进屋内了,留尽远一个人站在回廊内听着淅沥雨声思考舜刚刚的话。

 

❀003

 

少年手脚麻利地将水桶从井内的吊绳上解下,稳当地放在地上,清澈的井水荡起涟漪,却未激起半点水花。

夏日艳阳高照,蝉鸣连绵,远远地整个镇子都被那略显刺耳的“知了”声包围,倒也真真为盛夏方有的一大奇景。

只是不知为何,院中这棵梅,却是一只蝉也不愿栖。

他抬手轻轻蹭了蹭额头上的汗珠,高大梅树的树荫恰将他笼罩,却仍难掩空气燥热。水渠内溪水叮咚,波光粼粼的水带将院落一分为二,别院后不远处便有条小溪,近些年也是为了方便舜的起居,家主特意命人挖了这么条水渠,倒也方便尽远洗衣做饭了。

就自己为何被禁足的原因,尽远私下是与舜讨论过很多次的,却也怎么也理不出个结果。尽远时常有种错觉,自己在家中是多余的,与主宅仅一墙之隔的别院中时常能听到隔壁的欢声笑语,那是同龄的孩子在玩闹,却也与他无关。

他也曾因这个问题而深深地困扰过,自幼培养的温顺令他不敢开口询问,大师平日看着虽没个正形,但能被家人如此敬佩能耐也一定是小不了的,他于是便权当自己是被使唤来照顾大师的,有了这么个简单的念头支撑,他竟也不觉得有多难受了。

外界是鲜艳的。在仅能接触到的一些书籍中,他如此了解道。

那是个自己从未接触过的世界,那个世界有哭有笑有爱恨情仇,那个世界有咿咿呀呀的貌美戏子,有风尘仆仆的自由旅人,有身怀绝技的各路大侠,并非如自己每日所见的那般灰暗无趣,并非只有一树一墙一绮窗*。

他踌躇,他犹豫,他想如鹰隼般展翅而飞,却又被血缘与亲情的牢笼束缚不得脱身。

在他10岁那年,有那么一次机会。大师外出喝酒,他预谋已久地抓着那后门上挂着的锈迹斑斑的铜锁摆弄了半天,紧张得满手都是汗,“咔哒”一声,铜锁应声而开,就在他怀着对外界的憧憬与对陌生的恐惧,打算迈出那一步时,他听到隔壁的哭声。

大师不常跟他说家中的事,他却也常能在大师醉酒后旁敲侧击出一些零碎的讯息,例如他的某位舅母那年正生下了一位胖小子,这底气十足的哭号声约是来源于他了。

他当即心下一软。

那终究是他的家,他长大的地方,他的家人与他流着相同的血,尽管他的记忆中并未与他们见上几面,他却也是始终知道的。

尽远是个忠诚的人,他忠于自己的家族,那是他的亲人,他的家人,他无法抛下他们,独自一人逃走。

他甚至都为自己产生如此不忠不义的想法而羞愧了起来,抿着唇在门口用脚尖蹭了好久的土,终究还是在弟弟的啼哭声中咬着唇退了回来,颤抖着把自己好不容易才打开的门锁再一次锁上。

“咔”。

门锁上了,他的心也锁上了。

如今想想,只道年少轻狂,笑而了之,却未曾想,兴许那时的那条路对他而言才是正确的。

那时候,他毕竟还,什么都不知道啊。

 

❀04

 

“尽远,有人在河里抓鱼。”尽远正认真地揉搓着衣服的边角,就听头顶上方有一个故作平淡却难掩向往的声音这般说道,他抿唇一笑,平日淡漠的双眸中便掺了几丝暖意,抬起头,仰视着那位正百无聊赖地晃荡着双腿、潇洒地稳坐在树枝上的少年。

距两人相遇已有3年,今年尽远14岁,舜不知自己的年龄,于是便跟着尽远也自称14岁,反正两人就面容上来看年龄应该相差不大。

只是身高上就有点悬殊了。

尽远至今也不知道,舜当时到底为什么会出现在院中这棵梅树上,他分明不记得有听到任何人进出别院的声音,他睡觉向来不沉。

“舜也想去吗?”尽远顺着他的意思询问道,舜闻言低了低头,斑驳的树影间那双桃花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尽远略慌,低了低头。

“你想去吗?”舜不回答,反而问尽远。

总是这样。尽远按照大师的嘱咐将舜当做座上宾来精心照顾,舜却总想降低自己的身份,尽远想着法子让舜过得更舒坦,舜却总是在意尽远的感受,从小便未怎么感受到周围人关心的尽远一开始自然是窘迫的,到后来竟也渐渐习惯了。

舜是他生活中除了大师之外唯一的人了,他很喜欢舜,他总觉得舜身上的自由洒脱是自己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好似天上的云,分明每日都能看到,却也都明白那是遥不可及的。

舜又恰好爱穿一身白衣,总是挂在树上,便更让人错觉是云了。

“······我要洗衣服。”一谈论到这个话题,尽远的语气就干巴巴起来,他何尝不想出去玩,这个年龄的孩子还是贪玩的年纪呢,但他却反反复复地告诫自己,要沉下心来,要好好做家务,以至于他时常被舜笑话说像个小媳妇,却也无力反驳。

“······那我也不想去。”舜听闻这话微微颦眉,却飞快地舒展了,继而无奈地看着树下的绿发少年,他早就摸透了尽远的性子,无论自己怎么激,他也永远是一张软硬不吃的温和笑脸,没有一点少年人的朝气,又那么执着于家务······如果不是小媳妇,那就是老太太。

他自然是没有说出来的。

但是啊,无论是小媳妇还是老太太,尽远就是尽远。

他就是看尽远顺眼。

舜的记忆很短暂,他不记得自己以前住在哪里是什么人,他只记得自己是在某个雨天醒来的,那时梅树已经长叶了,自己被簇拥在一群深绿中不知所措,细细思索了自己是谁为何于此,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好在没过多久就有人来叫他了,那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娃娃,那一头翠发真是怎么看怎么舒坦。舜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那时尽远的双眼还是纯纯正正的黑,黑得发亮,是毫无杂质的清澈,后来再看,尽远的瞳色似乎又带了点浅棕,于阳光下真好似流淌的糖浆——对,就是过年庙会上用来画糖画的那种糖浆,以至于舜每次看到那双眼睛,都想亲上去。

若论糖浆,他也是过年的时候在树上看到的。只可惜自己当时也只能在树上远远地看着那画糖画的小贩走远,分明只是轻轻一跳便可以轻而易举地到达的距离,自己却迟迟不肯动身。

是有什么牵扯住了他前进的脚步,如今想想,兴许是对尽远的不舍。

别院的生活算不上有趣,如果没有尽远的话,那当真是无聊透顶。

虚伪地笑着的老头、隔壁主宅偶尔传来的欢笑、看了总是心生亲切的梅树,没什么好的。

舜并不像尽远,他不是个顾家的性子,他自然是想要出去闯荡的,却因那个总是拘谨的、小心翼翼的少年而留在了这里。

那个老头似乎很害怕自己离开,虽然没有明说,但他每次出门前可都是会认认真真地将大门从外面锁上,舜在树上看得一清二楚。

呵,区区一扇门,就妄想把我锁住?

每当这时,舜就会不屑地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嘲讽中却也难掩傲气的笑。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岂是你能管得了的?

想到这里,他难免也心情愉快了起来,看着那依旧在树下忙碌的小少年,撇撇嘴往一旁房顶的红瓦上一跃,未发出一点声响便稳稳地立在了瓦片上,尽远自然察觉到了自头顶掠过的影子,稍有不安地抬起头看了看,在确认舜平安无事后便也习以为常地继续洗衣服。

书里说,这叫“轻功”。

舜的轻功相当了得,别看那梅树足有十米高,他轻轻松松地几秒便能抵达顶端,白色的衣襟常随他的动作飒飒飘舞,伴着黑发,更显少年意气风发。

尽远时常会看呆,舜那身形轻盈得真的好似一朵云,只要他想,就连那高挂于夜空中的月亮似乎也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摘下来。

这样的舜,总有一天是要离开的吧。

尽远总是这样想。

 

❀05

 

舜在瓦片上坐了一阵,才觉得自己做了个有点傻的决定。

没了梅树枝桠的遮挡,即使穿了身白衣,顶着大太阳几分钟,头顶的黑发也被晒得发烫了。

如果能去河边······

思绪难以控制地飞向了别院后的小河,常言虽道“高处不胜寒”,却也的确“站得高看得远”,整个镇子里谁在做什么他一眼就能看到。因此,他平日除了与尽远谈天外,最喜欢的就是坐在梅树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镇中忙碌的人们,大有君临天下之感,他却也自知不过痴人说梦。

若说起舜的日常生活,起先还愿意陪着尽远做做家务,后来被大师发现了就这事儿絮叨了好久,舜也发现自己的确不是做这种事的料,尽远一人半个时辰便能解决的事,他一掺和至少要用一个时辰才行,便也放弃了,像是这种尽远做家务的时候,他就往树上一窜,对着远方发上几个时辰的呆,时间也就过去了。

做家务,这也是至今为止,舜唯一受到挫败的事了。

尽远曾用天才来形容他。尽远虽然不被家人重视,但也是被安排过老师教他读书写字的,而舜的记忆一片空白,由尽远教着,半个月竟完全掌握了读写的技巧,且出口成章,令尽远这对文学颇有兴趣的小老师也自愧不如。

再者,尽远不知道梅花是怎样的,舜就凭记忆给他画了幅寒梅映雪,用的分明只是白纸黑墨,竟将那严冬中娇俏梅花不惧寒不畏雪的风骨描绘得淋漓尽致,这点上舜可谓无师自通,他却只肯画给尽远一个人看。

说来也怪,舜分明也没见过梅花,却对梅花的每一种姿态都了如指掌,联想初见时舜也是突然现身于梅树上,尽远便曾打趣他与梅树有缘。

谁料舜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说的确有可能是这样。

舜究竟从何而来,这与尽远为何被禁足一样,一直是个未解之谜。

 

“喵~”舜正想着赶紧下去,就听身侧一声软绵绵的猫叫,那只分明是黑的、却有四只小白脚、看上去就如同穿了两双白袜子一般的小奶猫跳过来,舜认得它,大约是隔壁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妹妹养的猫,总是对人充满敌意,哪怕那小姑娘养它一年多了,它也鲜少有能够主动凑上去舔舔她脸颊的时候,却分外地喜欢舜。

主宅的人是知道舜的存在的。舜偶尔靠在树上小憩,会被一旁主宅的窃窃私语吵醒,时常会看到几位贵妇扯着帕子用说不清是怎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发觉自己醒了后又作鸟兽散。

那是怎样的眼神?

新奇?敬畏?亦或是······恐惧?

为什么?

舜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才不在乎那些人怎样怎样呢,他的世界只有尽远。

尽远对于他而言无疑是极为特殊的,自记事以来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他都不喜欢。

那些人身上总藏着太多,他们不肯向身边任何一个人袒露心声,不,说是“不敢”更为恰当,那背地里算计着的总是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对于这些烂在世俗里、就连白骨也被欲望染黑的人,舜向来是极为鄙夷的。

尽远不一样,他对自己很真诚,绝无半句欺瞒,舜能分得出来。

记忆中有一片漆黑的泥沼,他不知那是什么,却也不敢触碰,但他隐隐感出,那大约是什么与人有关的东西。那必定是极为可怕的东西,不然自己不至于将它们如此封存,既然会令人不悦,那干脆不去想,他素来如此任性,人生短短数十载,若抱憾而终,岂不枉活一番?

如此。讨厌人,便不与人接触吧,反正他有尽远就够了。

小猫顺从地钻入舜的怀中,舜细心地为它梳理着同样被烤得有些发烫的毛发,漫不经心地转着深黑的双眸,视线缓缓扫过小镇的每一寸土地。

日头偏西,天色渐晚,羊肠小径上有扛着锄头的男人走在归家的路上,时不时彼此遇到熟稔地打过招呼。

到了黄昏,天也没有那么热了,隔壁的小姑娘又在喊小猫的名字了,一口一个“囡囡”喊得舜心烦,他把小猫放在一旁的房瓦上,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该回家去了,小猫才依依不舍地走掉。

舜揉了揉鼻子,尽远可算是把衣服洗完了,这半个下午可全耗在这上面了。他看着尽远晾衣服,少年将袖子挽起,露出略显苍白却结实的小臂,晶莹的水珠顺着手腕一路蜿蜒向下,在余晖中闪闪发光,舜看着他专注的双眼,心下孩子气地难受了起来,那双眼睛,如果能一直看着自己就好了。

只看着自己。

 

❀06

 

舜说不清尽远像什么。

若说他温柔,说他像猫,倒也不是那么一回事儿。那少年骨子里分明有着抹不去的固执,即便是早早便被拔去爪牙驯服的温顺的豹,那终究还是一只豹,即便所有人甚至于它自己都认为它是一只猫,那遇到危险时本能的反应也分分明明证实着它的身份是有血性的猛兽,而非达官显贵的玩物。

他却也凶狠不起来。舜从未见过他发怒,这个少年总是好脾气地微笑着,话不多却也不惹人恼,那又完全不像是潜伏于林中悄无声息便能置人于死地的豹,于是便换个角度,茶怎么样?尽远喜欢茶,那几本与茶有关的书都要被他翻烂啦,随便丢过去一本他却仍能捧在手心里细细品读上一天,只可惜他手边能接触到的茶并不多,也只能翻翻书。

舜不懂得品茶,但是他很喜欢看尽远泡茶,那个少年的发色与茶叶一样,因此即便那茶水中带着洗不去的淡淡苦涩,他也甘之如饴。

啊,那便是茶了吧——如此想着,却也觉得,自己并未如同喜爱尽远那般爱茶,便又多出不对来,这可怎么办?他可也想学着话本里的书生那般用绚丽的语言来形容自己喜欢的人呢,如果连这都做不到,那还学什么写字啊。

舜咋舌,扯着头发皱起眉,硬是跟这事儿较上了真。

舜认为,自己是喜欢尽远的。

那感情却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但可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喜欢”呢,尽远不谙世事,舜也不懂世间诸事杂乱,只知道喜欢一个人就是掏心掏肺地想对那个人好,想永远和他在一起。

后来他找到一个更好的字眼。

“爱”——书上是这么说的。喜欢到极深的程度,那便是“爱”了。

他爱尽远。

这感情是什么时候钻出了芽儿来,他也不知道。兴许是第一次见面时的那双大眼睛,兴许是他泡茶时行云流水毫无余赘的动作,兴许是晨起问好时那不温不火的笑脸。

总之,等他发现时,这感情就如同泼洒在宣纸上的茶水,已经一发不可收拾了。

他却未有半点纠结,他未曾与过多的世人接触,因此尽远便是心中的唯一,这一切似乎都是顺理成章的,他未发觉半点不妥。

啊,有了。

灵光一闪,花又如何?

并非艳俗的大红大紫,尽远若是花,那必定是冰清玉洁的梅,那于世俗之上坚毅盛开的花朵,才是最美、最适合他的。

舜满意地勾起嘴角,他爱梅,他爱尽远,如此倒真的完美契合。

于是,那就是朵开在他心田上的花了。

大师哼着小曲带着一身酒气摇摇晃晃地走回来,舜瞥了他一眼,从屋顶跳下。

 

❀07

 

大雪纷飞之严冬,处处银装素裹,正值雪霁天晴之时,衰弱的阳光往那皑皑白雪上一照竟也亮得刺眼。

舜生性怕寒,那雪下了几天,他就在屋里缩了几天,而他又岂是那甘心于狭小一隅蜗居之人?自是早早便按捺不住,雪刚停就窜出去爬树,梅枝一抖那呢绒大衣上便沾了满身的雪。

尽远急急忙忙地跟在后面,刚跑到树下便被落雪砸了一脸,雪花钻进发丝间,远远望去真像是一头白发。

见状,舜在树上笑得缩成一团,未料几秒后一团雪便打了上来,他也落得个与尽远相同的下场。

尽远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红的手,看着舜略显狼狈地抖落身上的雪,眯起眼笑了起来,舜也不甘落后,就近抓过散雪向树下抛去,于雪地中行走略显不便,因此即便动作灵敏如尽远也还是被打了个正着。

天空又缓缓飘起了雪花,两个少年于晴雪下罕有地放肆玩闹,却见两人均白了头,不禁使舜想起那美好的“白头偕老”,自是更加卖力,浑身都是雪花。

就在两个15岁的少年玩得正开心时,舜突然留意到,在后门外有什么。

在团团白雪中,有什么灰扑扑的东西在缓慢移动,舜起先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是凭体型判断那兴许是什么野兽,又想这是在村里,不可能有什么大型的野兽,便眯起眼细看,方才认出那是个在齐膝积雪中蹒跚前行的人。

尽远见舜的神情凝重,便默契地停下了游戏的动作,略带不安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然而就他这个高度自然是什么也看不到。

“舜?那里有什么?”

他茫然地问。

“······人。那大概是个人······”舜抿唇,“······后门能打开吗?”话音刚落他便察觉自己问了个略蠢的问题,若尽远能打开,那他怎会被困于此?虽说不愁吃穿但被限制自由,于舜看来与囚禁无异。

“······我试试。”未料尽远沉默片刻,竟如此说道,舜诧异地看着他在积雪中翻出根断裂的纤细树枝,跑去后门的铜锁前,摆弄了几下,那锁竟轻而易举地被打开了。

舜来不及细想,跃至门前,见那果真是个旅人,被冻得面色铁青,半个身子都埋在雪中,试试鼻息,气若游丝,却还有一口气。两人默契地将人抬进屋内,尽远用棉被将人裹严实了,连忙生起火来。

舜闲下来便端详起了那人的面貌,那是个与两人年龄相仿的少年,白白净净的面容,一身朴素的灰衣,抱着个青花布袋,里面鼓鼓囊囊也不知装了什么,但看那人抱得如此之紧,当是什么宝贵的东西。

旅者?这个年龄却也不太像,倒像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少爷。

舜无趣地耸了耸鼻子,这才想起后门那锁来,见尽远忙忙碌碌便也强压下心头的疑惑,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跑去后门。

锈迹斑斑的铜锁只凭一根树枝便被打开,尽远他似乎并不是第一次开这个锁,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能把锁打开,若说运气却又太过牵强。

在舜眼中,尽远是被迫被关于别院的,但如今却似乎不是这样,他分明是能打开这扇门的,为何不走?

却也不知那是何时之事了,自舜结识尽远以来便未曾见尽远靠近这后门,所以,是在那之前······?不过若是那时尽远真的走了,那舜自然也遇不到尽远了,想想心中竟也留有几丝庆幸。

“舜?”刚把火烧旺的尽远一边抹着脸上的炭黑一边转头,却发现原本站在身后那人不止跑去了哪里,微微提高了音调喊道。

“来了。”舜应道,想了想还是把后门虚掩上,就让那铜锁埋在雪堆里,转身回屋。

铜锁安静地在雪间阳光下泛着金属冰冷的光泽,昭示着某个少年曾唾手可得的自由,昭示着命运失而不复得的残酷。

 

❀08

 

刚进屋内便看到略显担忧的尽远,舜走过去温柔地为对方拭去脸上的炭黑,尽远一愣,还未来得及开口,舜就抢先一步道:“后门的锁,你是什么时候会开的?”

尽远眼神躲闪,却又不想对挚友有所欺瞒,便只得轻叹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盘托而出,末了还弱弱地加上一句:“本以为已经忘了怎么开的······今天也是碰碰运气。”

他这才留意到舜震惊的眼神,不知说什么。

“······所以,你是自愿被关的?”舜理清了一下思绪,沉声问道。

“······不是。”尽远沉默,轻声道,“我也不想被关起来啊。但是这是我的家,那些是我的家人,我虽未曾见过他们几面,但毕竟血浓于水······”

舜从尽远的絮语中悟到了什么。

那是忠诚。

被血缘的羁绊所牵连的、甚至牺牲自由也务必要坚守的忠诚。

他似乎了解到了尽远的矛盾,同时也体会到了当年那个幼小的孩童站在通往自由的大门前踌躇的心情。

若为了对亲情的忠诚而舍弃自己的一切······这简直可怕。

舜未曾接触过太多的人,却也隐隐约约有个概念,什么是忠,什么是义。

旁人看来尽远这行为无疑是忠义的完美诠释,在舜看来却冷得刺骨。

家人让尽远做什么,尽远便做什么。他分明不是没有神智的傀儡,他是个完完整整的人啊,一个人若连自己的意志都遵从不了,那还真的是人吗——?

舜突然明白了。

的确如此。史书中亦不乏为国捐躯之人,帝位上的天子也常常不得如愿,责任如山,沉甸甸压于心头,便足矣让人心甘情愿地用铁链将自己锁起来。若提及亲情,那更是常人轻易无法承担的重任,所谓“血浓于水”“骨头断了连着筋”便是如此,即便各自奔赴天涯海角,那源于血统的联系也断不了。

人未尝能事事如愿。这是尽远承担起的责任,这是他的忠诚。

因此,舜应当尊重他。

“我陪你。”尽远还想再解释,舜却如此说道。

“······”尽远恍然,若以舜的身手,进出别院自是不费吹灰之力,而舜的性子自然又是向往自由的,他一直不懂舜为何留在院中,却也在暗自庆幸,凭这三个字,他却顿悟舜留下来的原因,是自己。惭愧之情在内心膨胀,他突然发觉自己于舜便是那最坚实的牢笼,兴许是自己的行为给他徒增了困扰,但家人是绝对不可以割舍的,因此自己的境地,无论如何都是两难的。

“······对不起。”他低下头,发自内心地道歉。

“有什么好道歉的?我想留下来是我的意志,虽说是为了陪你,但这也是我心甘情愿。”舜揉了揉尽远的脑袋。

我为你留下,是因为爱你。

 

❀09

 

少年裹着棉被小心翼翼地一口一口喝着温水,尽远在一旁提着水壶贴心地时刻准备为他再续上一杯,等少年终于面色红润了,尽远才将水壶放下。

“真是多谢两位了。”一开口,少年的声音沙哑得吓人,他自己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小生姓方名雀,年方十六,故乡江南,因大雪封路而被困山中,凭着最后一口气爬了出来,若无两位,小生真是要葬在异地他乡了。”

见他一副后怕的样子,站在一旁的舜耸了耸肩,问道:“天这么冷,你往山里跑什么?”

方雀抿了抿唇,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瞒您说,小生自幼热爱乐曲,江南之地又有诸多民谣,天长日久便萌生出游历各地收集民谣的荒唐想法来,却也以此立志,攒了几年的盘缠便偷偷跑了出来。”

一边说着,他一边打开怀里的布袋,好在没湿太多,里面装着个小小的木箱,其中是文房墨宝,其余便是些书本,亦或说记事本,上面满满当当记满了工尺谱*。

“这些是······?”尽远严肃地接过本子翻看起来,指着一页工尺谱后密密麻麻的文字问道。

“小生不才,曾随先生学过读写,却未领其精髓,只因某些地区民谣有调无词而倍感惋惜,便尝试根据民俗故事填了些词。”

“哦?”舜听罢来了兴趣,也拿起一本翻看起来,他不识谱,却也觉得这词填得恰到好处,虽有几处措辞不当,但总体下来语句如行云流水般通畅,且字迹工整,不难看出填者之用心。

“真是了不得呢。”尽远合上书,由衷地赞叹道。

“不敢当不敢当。”方雀脸都红了,连连摆手,“之前入山也是为了寻些灵感,毕竟明山此地的民谣大多曲调跳脱,听起来便倍觉生机勃勃,于是就想看看明山的风景都是如何如何的,方便填词······只是未料路逢大雪······”

“江南应该不下雪吧?”舜有些好奇地问。

“是的。江南之地四季如春,这北方的磅礴大雪还是我第一次见。”方雀的脸上满是怀念。

“如此大雪还需连续几日,若不嫌寒舍简陋,请在此暂居几天。”尽远彬彬有礼地说道。

“啊,那真是太感谢了!”方雀真诚地看着尽远,“只是不知两位的父母是否同意?”

“嗯······家父家母应在一旁的主宅。”尽远拘谨地笑着,“别院的话,只有我和舜还有大师居住,大师外出饮酒尚未归来,但若听了您的事,应当会同意。”

“管他作甚?”舜一挑眉,“这屋子又不是他的。我说住,那便住。”

方雀看舜说得笃定,不禁心生疑惑,他起先以为这两位是兄弟,后来又觉得不像,虽然外貌都极佳,但这性格实在相差甚远。只是不知两人口中的大师又是何人?

“那不过是个老酒鬼罢了。天刚亮就跑去了酒馆,我在窗上看到了。”舜撇了撇嘴,“说来,方······方兄游离四方,可有什么有趣的见闻?”

“这自是当然。小生一路向北,途径村落无数,每处的风土人情都略有领略,实在奇妙。”说起旅途的见闻来,方雀就来了兴致,眉飞色舞地比划着,“还听闻了许多骇人的故事呢。像是存在多年的岛屿实为浮上水面透气的巨鱼*,一夕之间沉入水底,岛屿不复存在;只有一半身子的怪鸟,见则天下大水*;还有喜欢盗窃胭脂,可以御火,却很少伤人的妖物,名叫窃脂*······”

方雀口才尚可,那一个个怪诞诡异的故事从他口中说出,便更增添几分悬疑色彩,更何况外界对于这两个被关于院中的少年来说永远都是那么新奇,不禁听得入了迷,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傍晚将至,以往这时尽远已去准备晚膳了,今日却深陷那一则则故事中不得自拔,直到那喝得宁酊大醉的大师摇摇晃晃地进门,他才从故事中脱身,惊觉已是日暮。

“······”尽远与舜默契地对视一眼,听到开门声的方雀也大致猜出那是两人口中的“大师”回来了,不禁有些紧张地攥紧了被角,舜起身走向屋外,尽远紧随其后,他转头看了看方雀,笑道:“您且宽心,有舜在,没事的。”

那清秀少年笑起来怎么看怎么暖心。方雀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两人相伴离去的背影,莫名觉出两人之间似乎有什么自己不知道的羁绊,若并非兄弟,那他们约是挚友,亦或是远房表亲?

方雀又想了想,摇了摇头。不,这不像是那么简单······却更让自己想起恩爱的爹娘——对,就是如此。那种默契的、容不得旁人介入的感觉·······哎呀。

方雀连忙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这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呀,人家不就是关系好了那么一点嘛,定是友情深厚没跑了。

 

❀09

 

大师听闻此事后大惊失色,尽远还未见过如此慌乱的大师,不免好奇。

“哎呀呀,哎呀呀······这可是个人呀,尽远,你怎么能随便·······”大师抖着胡子指着尽远正想发作,舜一步挡在了尽远的身前,面若冰霜地问道:“是我的主意,何碍?”

大师那满腔怒火就随着扑面的寒风消失得一干二净,颤颤悠悠地说道:“无妨······无妨······只是此事,还需先与家主大人禀报一下啊······”

他眼珠一转,此事也不方便差遣尽远去,舜就更没可能了,所以还是要自己跑一趟。

这么想想,连酒都醒了。

这可糟了,若与外人接触了,还不知会怎样······那外人也不知是个什么人,万一出了什么纰漏······

大师真是愁得连那本来就寥寥无几的头发都要掉了。

一边哭丧着脸一边跑去主宅,两人目送着他离开,舜一手揽住尽远的脖子,将人带去后门。

天色阴暗,雪花慢悠悠地飘,他捡起那枚铜锁,说道:“这个锁有些锈了啊。”

“嗯······很多年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尽远点点头,不是很明白舜想表达什么。

“······尽远,你以为,我是为什么留下来的?”舜认真地看着尽远,却分明是明知故问。

“······不知······”尽远看着对面英俊少年那深沉的眸子,一时只觉心跳如擂,轻咬下唇,那答案却是化在了心里。

“当真不知?”舜靠近了些,不给尽远任何逃走的余地,脸凑上前去,他此时能清晰地在尽远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两人分明都心照不宣。尽远之前早已肯定了舜留下来的原因是自己,却难以启齿,而舜也是倔着性子想让尽远自己说出来。

“我原本以为是锁锁住了你。”舜突然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尽远小小地松了一口气,舜随意地将铜锁往门上一挂,铜锁摇摇晃晃,“今天才完全明白,是忠诚。”

“我理解了你的感受,我愿意陪你,你没必要有任何自责。”

“但是······尽远,你理解我吗?”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尽远一怔,情不自禁地抬起头看向舜,却发觉舜也在看他。那眼神单纯且炽热,正如初见。

“······回去吧。”

还未等他作出回应,舜就拉住尽远的手。舜的手总是温暖的,两人的手紧紧相握,尽远甚至能在手心处感受到舜的脉搏。

 

舜的内心也自然不如表面上如此波澜不惊。

我在,想你啊。

料你也不会明白,但是······

他微微勾起嘴角。

就是这样的你,最可爱了啊。

 

❀10

 

与家主商议的结果便是,方雀可以留宿几日,但需去主宅居住。

说是家主热情好客,又顾及别院的舜与大师平日繁忙不易照顾他人,因此特邀方雀前去主宅。

舜闻言冷哼一声,说什么平日繁忙,明明都闲得长草了,方雀又知道那么多有趣的故事,怎可能听取这番说辞。

于是舜执意让方雀留下。

大师也没了办法,摸着半秃的脑袋火急火燎地在别院与主宅之间往返,三番几次几次三番,总归是有了个结果。

却未料是家主率先屈服。

舜的地位,竟真有如此之高?

尽远忆起一开始大师对他的说法是舜的父亲帮了他的家族,只是舜毫无记忆,自然也不能够轻易肯定。

好在方雀还是留下了。

 

少年清冽嗓音缓缓叙述,山水宏图应声展开,烟缭雾绕的深山老林藏着数不胜数的妖物,鱼龙混杂的乱世潜着偷得半日闲的神仙,风平浪静的山村隐着曲折龌龊的阴暗往事;路上结识的好友实为冤魂,才高八斗的状元郎生着狐狸尾巴,同床共枕之人翌日便化为袅袅青烟;极乐掩饰杀孽,罪恶萌生希冀,环环相扣周而复始始而复周,冤冤相报何时了,却道浮生窥一角,难寻半寸净土,正藏智者心间。

但问何为世界,天地溯源,涵盖一切。

 

三人于树下侃侃而谈,清风拂过,梅枝摇曳。

 

❀11

 

方雀停留十余日,当日的冻伤已经痊愈,一年至寒之时亦已度过,方可上路。

尽远不得出门,只能和舜一同站在门口与远行的少年挥手告别,眼见那少年的背影消失在道路尽头,尽远才放下手。

 

“真想去看看啊。”尽远轻声感叹道。

外面的世界何其精彩,从方雀生动形象的描述中便可见一斑,少年人又怎能不动心,然而名为“亲情”的铁链将他牢牢拴住,容不得丝毫质疑。

“你想去看的话,我带你去。”舜信誓旦旦地说道。

“······还是不行啊。”尽远低下头。他果然还是无法割舍这份忠诚啊。

“嗯······等你什么时候想去了再说。反正我会一直陪你。”舜毫不在意地说道。

我的心都是你的了,你想跑也不行。

 

❀12

 

已是深秋,寒风凛冽,别院的梅早早便落了一地的叶子,舜倚靠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叼着大师一时兴起买回的桂花糕看着忙碌的人们,不知想着什么。

主宅向来是热闹的。

只是近日,热闹得有些聒噪了。

说白了就是舜嫌他们吵,吵到睡不着觉。他与尽远平日睡得早,以往这个时候主宅也就安静下来了,却不料这几日喧嚷的时候长了些。

似乎是家主的故友来访,且论身份还是个贵客,吵吵嚷嚷不让人清静。

舜咬着从厨房顺来的桂花糕,并不甜腻的清香在舌尖扩散开来,秋风阵阵,他穿得严实便也只觉清凉,惬意地眯起眼睛。

视线触及到树下正对着的那扇雕着花枝的窗子,舜抿了抿唇,也不知尽远睡了没有。

再看看主宅,灯火通明中唯有书库一间内一片漆黑。

16岁的少年正是渴望知识的时候,大师敷衍了事的那些话本杂书根本不能满足少年人的求知欲,于是舜也渐渐养成了习惯,平日若是没书看了,就趁着午后的清闲时光偷跑去主宅的书库“借”几本书,看完了再还回去。

尽远起先是拒绝的,后来实在抵挡不住书籍的诱惑,逐渐也允许了舜的这种行为,反正也会还回去,俗话说“好借好还,再借不难”嘛,有时看得快了些,还会用眼神催促舜赶紧去换本新书回来,这种时候舜就会愉悦地趁机捋油,那细腰早不知被他搂过多少次了。

念此嘴角浮现掩不住的笑意,却又在想到几日前的事之后一点一点被抹平。

舜觉得自己这暗恋也是时候了。伴随着年龄的增长与知识的积累,他逐渐知道了自己的这种行为名为“单相思”,如果一直不说出来,那便一直都是单相思,这可不是他的风格呀,于是挑挑拣拣选了个自以为不错的天气,将这相思之情盘托而出。

 

暮雨潇潇,所谓“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这天气确是逐日凉了下来,尽远也思忖着给舜加张被子,刚铺好准备回房,就被对方堵在了门口。

“尽远。”黑发的少年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牵起他的手。

“······怎么了?”尽远一怔,只觉舜今日的行为似乎不同寻常,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想把手抽回来,对方却死死抓着不放手。

“我喜欢你。”舜深呼吸再深呼吸,在心里给自己鼓劲,努力忽略掉有些发烫的脸颊,将所有真诚倾注于口,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嗯,我也喜欢舜。”尽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他的确是喜欢这位有些任性的小公子的,这是他唯一一个这么喜欢的人,平日自己也是发自内心地对他好,对方对自己也很温柔,只是不知今日是怎么了?

“······不是你想的那种。”舜一看他这么平淡的反应就料到这位情商不怎么高的暗恋对象误解了自己的意思,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尽远的手,“是那种——话本里说的那种。”说着说着他的声音也小下来,把这句话说出来比想象中要难得多,他颤颤悠悠地把眼神拉回来,看向尽远,却发现对方一脸呆愣。

“······舜,你······生病了?发烧了?”尽远微怔几秒,如鲠在喉地说着,担忧地皱起眉来,凑上前来想要用没被抓住的那只手摸舜的额头,却被舜一把抓住,下一秒,有什么东西凑了上来,堵住了自己的嘴。

舜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第一次也只敢蹭蹭嘴角,尽远吓呆了,根本没力气去拒绝这个吻,末了舜在心中感叹一句尽远的嘴唇真软,然后就被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亦或是两者都有的尽远给一把推开。

尽远跑了。

舜灰溜溜地看着对方的背影摸摸鼻子,这算是表白失败了吗?不要这么残忍吧?他可是一直认为自己和尽远是两情相悦呢——然而说直白点,他也只不过是个略懂男女之事的少年而已。

喔,这可糟了,敲门也不来应门了。

这之后尽远就把自己在屋子里锁了整整一天。

 

念及此事,舜只觉得口中的桂花糕也没什么味道了。他可以特意挑了雨天表白,还以为尽远会答应呢——两人初见时正是雨天。然而尽管这次失败了,但他就是有种直觉,尽远不会从自己手中溜走的。

也不知是何物给他的自信。他是如此深信不疑,以至于他此时得以耐着性子,等着尽远的答复。

天有点冷,舜缩了缩身子,却听房门“吱呀”一声,尽远抱着大衣走出来。

“天凉,下来加件衣服。”尽远微抿着双唇,语气生硬地说道,却难掩眼中的关切。

“······”舜坦然地笑起来,落至地面,尽远将外衣递给他,转身就想走,却被舜从身后抱了个满怀。

尽远挣脱,略带恼怒地转身,那罪魁祸首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嘴里叼了块桂花糕,手上还搭着大衣。

“唔,这桂花糕味道不错,尽远,你尝尝。”就见他两眼亮闪闪地将咬过几口的桂花糕递过来,尽远见他真诚的眼神心下一软,不忍拒绝,便从没被咬过的那一边下口,确实好吃,香得自然,又有淡淡的甜,入口即化,唇齿留香。

“尽远,我喜欢你。”舜眯眼笑着再一次说道。

尽远的脸瞬间涨红,眼见他又想走,舜连忙拉住他的手。

“不是骗你。不是开玩笑。”再回头,舜的表情却严肃起来,“是真的喜欢。”

“尽远,你理解我吗?”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尽远惊愕地瞪大双眼,早在去年冬日舜便问过他这两句话,只是竟是这个意思。

当时自己什么也没说。

尽远不知作何反应,他分明只把舜当做挚友——

是······挚友吗?

友情与爱情,这感觉,分明是不一样的吧。

尽远茫然地看着舜,他涉世未深,分辨不出来。

舜看着尽远的眼睛,便知道对方在犹豫什么,他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决定的事那就一定要做。

因此······

他便再一次吻了上去。

少年的吻是笨拙的。

完全凭着“爱”的本能,唇齿相交,攻城略池,淡淡的桂花香染在舌尖,那味道却变得甜到了极点,连带着心中都溢满了甜蜜,如同舜曾遥望的、作糖画的糖浆般,缓缓在心中流淌。

尽远没有拒绝他。

冗长的一吻结束,两个没有经验的人都有些微喘,尽远抬手擦掉唇边的津液,脸烫得不像话。

“就当你答应了哦。”舜满足地笑着,将大衣往尽远身上一罩,“回去睡觉吧。”

“······嗯。”

 

❀13

 

炎炎夏日,但见那村头宅邸处处张灯结彩,天色刚暗,那明晃晃的大灯笼就一个接一个地挂上了屋檐,就连那平日顽皮的孩童也被家长教着噤了声,照葫芦画瓢地练着礼仪,一个个看上去像模像样的,却终究是小孩子,娘亲一个转身便对彼此摆起了鬼脸。

还有年轻的小丫鬟,眼巴巴地望着那扇刻着重瓣玉兰的大门,生怕一个不注意让人给溜了,挤破脑袋也想在老太太出门之际能看到自己的脸,对自己留个印象,日后好方便出人头地,只可惜老太太喜静,偶尔出门转悠转悠喝喝茶,也不让人跟着。

但说这老太太可大有来头,已是百岁的高龄,虽没有传奇的鹤发童颜,却也思维清晰身体硬朗。她出生时这大户人家刚在明山扎下根,难免有诸多问题,后因一场瘟疫家中频频有人病故,她独自一人挑起了家主的担子,事事力求完美,几年下来不光宅子扩建了,家族也由原来稀稀疏疏的几十个人变成了门丁兴旺的大家族。

而这老太太的105岁大寿,正是明日,老太太将在诞辰那日选出她看中的那个孩子,作为下任家主培养。

这一任的家主正是她的独子,虽平日言语间难掩霸道,但对娘亲向来唯命是从,娘亲说往东他绝不说往西,也只有老太太能镇得住他。

这也就是每一个孩子都突然被如此严格要求的缘故。平日不愁吃穿散漫点也就算了,这可是事关将来的大事,万万不可疏忽。

却不知,这临阵磨刀,未必可光。

 

“尽远,他们在干什么?”舜坐在树上,好奇地看着主宅忙忙碌碌的下人们。

“这几日是祖奶奶的105岁大寿,大家都在准备。”尽远难掩向往地回答道。

“······是说诞辰?”舜微微皱眉,“就是人出生的日子?”

“嗯。”尽远点点头。

“尽远,你的诞辰是什么时候?”话题一转。

“啊?我的吗?······好像是五月十二······”尽远对此事记得也不甚清晰。

“······那不正是还有七天?!”舜一脸严肃地看向尽远。

“好像是。”尽远不甚在意地回答道,“似乎大师最近也在准备礼物······”

“礼物?过诞辰要送礼物?”

“是。说来舜的诞辰······”尽远刚开口就发觉这个问题有点不对,赶紧闭嘴。

舜什么也不记得,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诞辰?

“哦,和你一样。”未料舜会淡然地如此反应。

“一样?!”尽远诧异地看他。

“我没有那种东西,但是我想和你有一样的诞辰。”

所谓同生共死,便是如此。虽说“不求同日生,但求同日死”才较为常见,但舜这点上自觉比较贪心,若和自己爱的人一起,那便要真的一直在一起,从生到死,绝不让过一分一秒。

与此同时,他也思索起了该送尽远什么礼物来。

自己送给尽远的礼物,务必要是最为特别的。

 

❀14

 

“舜·······真的不要紧吗?”

草木茂密的山林中,两个少年快步前行,后方的少年有着与草木同色的长发,此时正不安地一路小跑跟上前方少年的脚步。

“怕什么。早去早回,不会有人发现的。”黑发的少年毫不在乎地说道,似乎是觉得前进速度有点慢,便回过头抓起对方的手就跑,猝不及防的绿发少年被拉了个踉跄,好在舜抓得稳当,不然怕是要从山上滚下去了。

 

这于夜间山林匆忙奔跑的两人正是舜与尽远。

这是尽远第一次来到外界,满眼都是好奇,舜却不肯在路上耽搁时间,一路拉着他跑上来。

舜似乎曾来过这里,崎岖的山路走得相当平稳,尽远却有些跟不上,也不知舜在急什么。

“因为那实在太美了,所以想让你早点看到。”舜是这么解释的。

今日正是尽远的诞辰——尽远与舜的诞辰,舜说,礼物就在山上,也只有在山上才能看到。

会是什么?

尽远心中难免有些雀跃的期待,他并不认为诞辰是什么重要的事,但是他很想知道自家恋人究竟准备了什么。

“快到了,再坚持一下。”舜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脚步,他似乎真的已经迫不及待了,只是他会是怎么知道这条路的······?尽远却已没力气去问了。

夜间的深林本是可怕的,树与树之间的黑暗内不知藏了什么,身旁总有些窸窸窣窣的声音,即便舜早已解释了那只是些夜晚出没的动物,尽远也难以放下心来。

还好有舜。

只要有舜陪伴,那尽远便再也感不到恐惧,事后想想,兴许这就是所谓的“爱的力量”。

树木飞快地倒退、倒退,转眼,两人已登至顶峰。

 

视线豁然开朗。

没了繁茂枝叶的遮挡,远处的城镇一目了然,正是华灯初上之时,星星点点的灯火有规律地分散、聚集,万家灯火齐亮,那幽幽的灯光却难掩自这苍穹之上的浩瀚天光,皓月当空,于高处远眺,才发觉世间万物皆披银白,如此才能读出夜林的静谧来,更别提那片片连缀的星海,月华也掩不过那启明之光,星座也看得一清二楚,夜幕静默,那星光却如同烟花般绚烂,忽明忽暗,似是连缀了整个天幕。

白泠泠的月光倾泻在舜的头顶,恰如青丝变白发,尽远猜测自己现在兴许也是如此模样,只是他实在难以将视线从头顶的天空上移开,星星抖落了成捧的星屑,尽数落入了他眼中,映得那黑棕色的眸子更加明媚。

“······好美。”许久,尽远才梦呓般喃喃道。

“昨晚我原本想来山上寻些花草给你做礼物,结果寻了一路也未曾见到什么好看的,偶然走到这里,才发觉这里的美景。”舜解释道,这也解开了尽远心中的疑惑,想到他为了一份礼物竟如此奔忙,尽远内心浮上暖意,却也有些自责,继而忐忑起来,也不知自己准备的礼物舜是否喜欢。

“诞辰快乐。”月光与星光下,舜看着自己的恋人,微笑着说。

“······你也是,诞辰快乐。”尽远怔怔地看他,继而也笑起来,从兜中翻出一枚白底红线的荷包,上面绣着栩栩如生的梅花,“我是照着舜画过的那样绣的······第一次试着绣花,不是很好看。”

舜接过荷包,尽远手巧,做事又认真,尽管是第一次绣,效果也相当好,那荷包当真像是白雪上开出了红梅来,舜爱不释手,一时想不出什么赞美的话来,只得最直接地说:“很漂亮。我很喜欢。”

“那就好。”尽远柔柔地笑。

“尽远。”舜深吸一口气,如预想中的那般,虔诚地捧起尽远的手,“我在此面对永恒的星河发誓。一生一世,唯爱一人,生死相随,永不放手。”语毕,他轻吻尽远的手背,轻柔的吻连同誓约一同烙下。

“······永不放手。”尽远痴痴地重复道,两人十指相扣,在星空下轻吻彼此,这便是永久的誓言。

却不知这誓言与命运相比,孰轻孰重?

唯留星河悠然流淌,亘古不变。

 

❀15

 

转眼又是一年盛夏,天天腻在一起的两人持续着甜蜜的日常,舜依旧热爱于树上远眺,尽远也依旧拒绝与舜一同爬上那棵树。

尽远一直很敬畏那棵树。

所谓万物皆有灵,这棵梅少说也有几十年,否则不可能长得如此高大,若是爬了,总觉得对不起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呢。

舜听罢便笑了起来,虽说方雀讲过的那些怪谈孰真孰假难以分辨,然而子不语怪力乱神,读过书的人可不能轻易便这么说,却也想不出什么反驳的话来。

世上究竟有没有妖?

管他呢,我有尽远就够了。

 

今天的舜也是如此悠闲啊。

午后尽远回屋小憩片刻,舜看看主宅的人也大多去休息了,便轻车熟路地越过墙壁,在回廊里几个拐角便寻得了书库。眼见又要到老太太的诞辰了,舜与尽远的诞辰也快到了,舜今年想送幅字给尽远,于是他这几日在书库里呆的时间略长了些,只希望能找到一本内容合适的书供他来誊抄,只是他那吹毛求疵的眼光罕有能入得了眼的书。

今日的书库里却似乎有人。

舜刚进门就发觉了,书库的里间有谁正坐在书桌前,舜那个角度正好看得到背影,只知是个满头银丝的老太太,正坐得端端正正不知在写什么······

等等。老太太——?尽远所说的祖奶奶?

舜屏息凝神,闪身躲于一旁的书柜后,于柜间缝隙内观察老太太的动作,老太太的手看似颤抖,实则下笔沉稳,想来字也不会差,舜很好奇老太太在写什么,却又不敢轻易现身,且不说自己是偷偷潜入主宅,这老太太想必也不认识自己,万一到时候被吓得驾鹤西去可怎么办?这个罪名舜可担当不了。

好在老太太也没写多久,近一个时辰过去,她总算是暂且搁笔,将所写的本子往抽屉里一放,自顾自地拄着金头拐杖转身离去,舜看到了她的正脸,老太太身材中等,不胖不瘦,脸上满是皱纹,祥和中却又掺了一丝愁苦,也不知这子孙满堂衣食不忧的老太太在愁什么。

观其神态,却莫名地眼熟,正有似曾相识之感,舜却敢保证自己从未见过这老太太,至少自记事以来是从未有过的······

视线转移到书桌上。

虽然觉得有些不敬,但出于好奇,他还是将那个本子翻了出来。不出所料,老太太字迹娟秀端正,当真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听事迹却又分明是个女强人。

舜翻到后面,这部分墨迹还未干透,应当是刚刚写的。

眼睛刚扫了几眼,舜就愣住了。

这是······?

 

❀16

 

又一年过去了啊。今年也依旧相安无事,算算离上一次也已经有近十八年了。

造孽呀。

今年也在向佛祖祈祷着救赎,却不知那高高在上的神佛是否肯听一听我这一已是垂暮之年的老太太的祈祷啊。

对于如此滔天罪行,在内心忏悔无数,却仍无能为力。

深知如此必将跌入万劫不复之深渊,发觉时却已经无力于其中抽身了。

我罪该万死。

只是,仍是对不起舜的。

从那之后便再也没见他,如今的他自然是早将我忘掉了,越是如此,我越感觉羞愧,是我们出于一己私欲禁锢了他的自由,是我们出于一己私欲残害了那么多条人命。

虽说那些孩子是心甘情愿的,但是,这毕竟是要遭天谴的啊。

老酒鬼天天借酒消愁,其实他也愧疚与惧怕得很啊,他那种人最怕死了,天天面对着舜,面对着这一次将要牺牲的那孩子······尽远,怎可能安心呀。

此事姑且不提,恐我也没剩多少时日,还是将今年的账本誊抄如下。

(抄了一半的账本内容)

 

❀17

 

舜皱着眉翻到最前面的一页,这是老太太的年记,他以往来书库也并不翻抽屉,竟一直都没发现。

看到最后,他的血都冷了。

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桌子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全无。

原来,一切的真相竟是·······不。

舜,你要冷静下来。

他这样对自己说。

不能只凭借一份年记便早早定下结论,这种事理应找当事人理论一番,而那当事人······

他想到尽远。

他想到那双眼睛。

 

那是他的爱人啊。

那是他的、被亲情束缚的、无比忠诚的爱人啊。

 

尽远是如此地爱着他的家人们。那是他的信仰,那是他的责任,那是他所有的忠诚。

虽然这忠诚中不乏有刻意人为的成分,大部分仍是天性使然,若他知道了这一切······

那后果不堪设想。

不行。不能让他知道。

 

就此下定了决心。

舜一定要亲自问问老太太,这件事真正的真相。

与此同时,绝对不能告诉尽远。

 

这账本还未抄完,想来老太太是打算之后继续抄,也就是说,老太太还会再回来。

舜凝神静思,飞快地定下了计划,先给尽远留下纸条说上山一趟,以免让他担心,然后再偷偷潜回书库,藏在里面守株待兔。

若不出所料,事情很快便会水落石出,明日便是老太太的106大寿,届时必将有各路贵客来访,她不会有时间来书库,而这所谓年记,约是她每年生日前必将记录的,故此,今日她必将再来。

 

❀18

 

呀。

未知贵人到访,老妪有失远迎,请您恕罪。

只是不知贵人为何深夜于此?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老妪体衰,还望贵人去寻我那个不才的孩儿······

·······啊。

看到了?

······

这可不好啊,随意翻看别人的隐私是要遭人嫌的啊。

······你想起来了吗?没有吗?

但是还是看到了吧。唉。

也不知我当时是什么心态,但之所以要写这种东西,首先是为了宣泄情绪,其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被人看到吧。

毕竟是如此罪孽深重的事······

对不起你呀,舜。是真的对不起。

你不记得了吧?果然啊,重生之后的树妖,是没有上一世的记忆的。

无妨、无妨。

兴许是上天赐予我这赎罪的机会,我这濒死的老婆子便也将一切都告诉你吧。

这毕竟是我们一家人欠你的······也是欠那些孩子的。

唉。

 

❀19

 

无梅是在明山出世的。

那年新帝上位,政局动荡,天下战乱,农民频频起义,世间魑魅魍魉猖狂横行,帝都的人民连连叫苦,而无梅的家族本是帝都的大家族,因帝都混乱而被迫举家搬迁于此。

之所以选择明山,一是家族在明山曾买下一间宅邸,二是此地远离政治中心,即便略显偏僻,但至少不会被政治的漩涡碾碎,姑且算得上是安全。

尽管穷乡僻壤比起帝都安定了不少,但同时家族也失去了官职与权力,更别提当年会逢大旱,庄稼颗粒无收,别说吃饱,没饿死已是不错。自幼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大少爷们哪里受得了那种待遇,有的甚至自寻短见,再加上饿死的,起先那几月家里的丧事就没断过。

无梅正是在此时出生的——在最痛苦最黑暗之时,就连这新生命的降临,也让人笑不出来。

据说自己的娘亲为了让自己免受饥饿之苦,曾一度想将自己掐死于襁褓之中,好在被自己那一手遮天的坚毅爹爹拦下,不然也不会有无梅的今天了。

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主宅的旁边就是棵巨大的梅树,分辨不出有多少年,但是据说这镇子落下时,这梅树就已经在这里了。

“梅”字的读音通“没”,舞文弄墨的三哥嫌晦气,便在“梅”字前又加了一个“无”,两者相抵,取“无中生有”之义。

就这点,待她稍长大一些了,三哥没少在她面前炫耀,无梅不服气,便也不管“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辞,硬是缠着爹爹教自己读书写字。那年她4岁,自在明山安家后算得上是比较顺利的一年,陛下刚剿灭一伙反贼,天下人民稍得喘息,而家中的收成也能喂饱每一个人,因此父亲得以有闲心来教导这位倔强的小女儿。

她学得用心,没几年便远远超过了三哥的文采,此时若是去参加科举,兴许还能中个秀才。

然而在那个时代秀才不能顶饭吃。

南边又有农民揭竿而起,趁乱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然而天高皇帝远,幼帝尚未成熟,未敢轻易出兵,于是那尝到甜头的起义军更是猖獗,一路北上,快要打到家门口了,皇帝才派兵。

兵荒马乱的年代苦的向来是人民。

人人都在挨饿,街边处处都是面黄肌瘦的尸体,道路堵塞,官府天天都在往河中倾倒尸体,有些只是饿晕的混在死人堆里被水一淹,没力气挣扎便沉底了,留下的只有水面上的点点泡沫,无人可知他自这世间走过一回。

从帝都带来的那些家当早已被廉价倒卖出去了,迫于生计,家里只要还活着的就要为这个家做点什么,因此无梅八岁那年便跟随父母下地种田,瘦得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小姑娘硬是要拖着是自己身高两倍的锄头,踉踉跄跄地松土。

在黑暗的至深处,生与死的交界线,就连没有信仰的人也巴不得找个信仰,好歹有个神佛可以拜拜,以此寻求内心最后深藏的一点点希冀。

村头那棵梅树住着仙人的传闻就此产生。

濒临死亡的、皮包骨头的人们匍匐在巨树的脚下,气若游丝地呢喃着自己的恳求,渴望着神明的救赎。

无梅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她深知若想活下去就要靠自己,神给了人能创造的手便已是恩惠,看看那些易子而食的父母,若真是神创造了世人,那面对如此多的“孩子”,神是绝对会撒手不管的。

如此对神明不敬的话语她也只是在心里想想,只是未曾想到了人生的最后,她也要去乞求那铁面无私的神明。

后来,她见到了舜。

那日她一清早便被饿醒,缩在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中一阵头晕,已经步入青春期的她正是需要营养的时候,却偏偏就却这口吃食。

朝廷与反贼的割据战已经持续很多年了,不敢腹诽朝廷的无能,战线被不断拉长,好在尚未抵达明山。

将腰带勒紧,她走出房门,外面的空气有些冷,她晃了晃,突然看到,在宅子一旁的梅树上,坐了个人。

那是个年龄比她稍小的男孩,白嫩嫩的皮肤细长的双眼,面容仍未脱孩童的稚气,那眼神却如千年老井般深沉。

他一身白袍,黑发束起,慵懒地坐在高高的枝端,一副目中无人、却又有些茫然的样子。

无梅差点惊叫出声,男孩却也注意到了她,轻轻一跃便跳至她的面前,眼中满是如长辈般的沉稳。

“我记得你。”他的声音不似同龄人那般清澈,稍显低沉,还带着丝丝疲倦的沙哑,无梅警惕地看着他,思忖着打起来自己的胜率有几成。

“你······你是谁?”无梅充满敌意地瞪着他。

“我?”对方微微抬头,看向那棵光秃秃的梅树,“我是那棵树。”

无梅用看智障的眼神看他。哦,原来这是个神经病啊,那我大概能打赢。

“知道你不信。”对方老神在在地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

“······”无梅转身想去告诉娘亲自家院子里进了个神经病。

“你的名字还是根据我起的呢。”对方一句话让无梅停下了脚步,她与对方素未相识,自己也并不出名,那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更别提这名字的来历······

“无梅。梅字同‘没’,无中生有。”

“你你你你你······”无梅一脸狐疑地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那棵梅树,“你真的是那棵树?”

 

❀20

 

无梅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请了一棵树进屋。

外表上看,即便无梅因为营养不良而长得格外瘦小,对方也比自己略矮一截,那张脸怎么看都是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举手投足之间却满是成熟。

对方三言两语讲清自己的处境,无梅瞪大双眼认认真真地听着,时不时点头。

出乎意料,对方自称在此居住已有几百年,拥有自己独立的意识是在一百年前。

他说,自己立足的地方不太好,邪气很重,怕是大凶之地,自己却也因祸得福,在与凶灵的搏斗中逐渐汲取了它们身上的灵力作为树肥,因此才能拥有自己的意识——他称之为“妖化”。

近些年战乱连绵,妖魔鬼怪恣意于世间作乱,邪气更是比原先要重了不知多少倍,他原本忙于压制邪气无暇顾及人类,却因人类在他身上寄托的信仰而蜕变出了实体。

树妖于妖中算是极为特殊的一个种族了。妖分两种,先天异能与后天修炼,先天异能的妖族们往往被人类所捕杀而不得不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后天修炼的原先便是毫无灵力的动物,因机缘巧合汲取世间灵力方得以成妖。

树的寿命很长,总是有的树活着活着就积累了一些灵气,搞不好哪天突然就有了意识:嘿,我似乎成妖了?

再勤奋点的修炼修炼就能从本体中分离出虚体来——这虚体大多是人类的面貌,乃是树妖们为了适应人类的快速发展而特意为之,妖可幻化无生命之物,却终究是虚体,妖力一散,不留痕迹。

虚体没有心跳,便不能算真的活着。实体却有。

只有最执着的感情,才能够塑造出真真正正鲜活的形体。

若问这世间何物之情最重,那必是人类了。

与单纯的其他生灵不同,人类是狡猾的,他们的心念太杂,与此同时也有着凡物无法承接之重,虽说也有着美好的一面,但所谓有光必有影,凡事两面皆可转化,谁知那单纯的念想有朝一日是否会化为最致命的毒药?因此一般的妖族都对人类敬而远之。

但是,如果真的想以自由的姿态走遍世间,感受万物,那便只能依靠人类。

他本来对此是不抱有任何希望的,通过解读邪灵的怨念,他早已看透了人类究竟是怎样一种生物。

贪、嗔、痴*,这便是人类之罪,与此同时也是天下罪恶的本源。 

谁料绝境中的病急乱投医,竟真的在几年之内,让他化出了实体。

“······这些,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呀?”听得津津有味的无梅双手托腮,瞪着大眼睛问。

“妖与人类不同。你们人类起先对自己是一无所知的,是后天所获取的信息,但妖族对自己的命门往往一清二楚,那是自我们诞生之时便刻于脑中的习性,只是原先并不明晰,会随着修为的逐渐加深而显露。”他解释道。

“那你······又为什么找我呀?我们家可再供不起一个人的饭啦!”无梅想到了这一点,连连摆手。

“又不贪你那一口饭。”他用奇怪的眼神看她,“我只是想来讨个名字。我记得你学过读写来着的。”

“啊,名字呀······”无梅皱着眉思索片刻,“‘舜’怎么样?就是尧舜禹的那个舜······”

“是说人类古代的君王?”他也不愧是活了几百年的老妖,自然对人类的历史略知一二。

“是的是的,而且还有木槿的意思——‘颜如舜华’就是形容女子好看嘛。”无梅连忙点头。

“为什么要叫这个名字?”

“虽说起名要有姓名表字,但我才学疏浅也想不出什么好词来,尧舜禹的名号人尽皆知,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这个,而你长得很好看呀,又正好有‘颜如舜华’一说,就叫舜吧。”无梅大大咧咧地解释道。

“······”对于这个解释他似乎并不是很满意,但还是答应了下来,“姑且就叫这个吧。多谢。”

“嗳,你这就要走了呀?”无梅看着舜走向门口。

“难得长出两条腿来,自然是要去看看这天下江山。”舜淡淡道,“小姑娘,后会有期了。”

无梅就看着这形体上分明还是个孩童的梅树妖于院内轻轻一跃,便翻过墙壁,随即再没了踪影。

那边娘亲在喊她了,她连忙应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似乎不是梦呀。

 

❀21

 

无梅想,自己兴许是要死了。

四肢轻飘飘的,想要抬起时却又无比沉重,就连动动手指的力气也没了,无梅感到有什么凉凉的东西滴落在脸上,耳中有谁低低的啜泣声,眼前却一片白雾,她费力地想着,自己应该是躺在娘亲的怀里,那就是娘亲在哭?

真是的,别哭啊,我死了,家里还能剩下一口饭呢······

条件越来越艰苦,战火逐渐烧到了明山,年轻人都被强行征兵上阵打仗了,家里的男丁也只剩下因贪生怕死而藏在米缸里躲过一劫的三哥与年迈的父亲。

无人耕地,此时就是有再多的钱财也无济于事,根本就没有食物,钱也变得愈加不值钱起来。

据说人在死前,记忆会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倒放,无梅却没有什么体会,她仅仅能轻飘飘地忆起近日经历的一些片段,那棵梅树长叶了啊、镇里来了个逃难的道士啦、三哥偷偷去后山打猎却弄了一身伤回来啦·······

弥留之际耳边有什么声音吵得很,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无梅听着自己的心跳,那极其缓慢的跳动声带动血液在她身体中流淌,如今却是要真的饿死了罢······

也不知过了多久,唇边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淌来,出于本能地咽下一口,随即才反应过来,这似乎是粥。

家里断米已有多日,这又是哪里来的粥?

来不及思考,一碗粥咽下肚来,缓和片刻,好在是有了些力气。

费力地撑开眼睛,娘亲满是泪痕的面庞出现在眼前,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一旁站着个头发没剩多少、胡子却一大把的老头,他身边是个瘦骨嶙峋的孩子,此时这老头正得意洋洋地对父亲说着些什么,无梅听不太清。

“妹子,再睡一会儿吧,不会让你饿死的。”三哥的声音自一旁传来,却是难得的温柔,无梅也就听他的话,合上眼,不消片刻便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已是深夜,娘亲在一旁睡着了,那毫无血色的脸竟也红润了些,屋内没有别人,无梅揉了揉眼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有点渴,便想要去找点水喝,刚走到外间,就瞥见那个老头正鬼鬼祟祟地趴在自家的墙上,对着那梅树也不知在干什么。

无梅静悄悄地靠近些,借着朦胧的月光才发觉那老头竟是在折那梅树的枝,一边折一边口中还念念有词,想到这棵树可是成精了的,无梅就担心了起来。

距离她见到舜已经有几年了,今年她14,也不知那有一面之缘的梅树妖走到了哪里,只是现在天下大乱,怕是也没什么风景好看吧?

虽然看着他的行为很不爽,但无梅也不敢轻易打扰他,只是折几支枝的话大概也不见得能影响到舜,她也便喝了口水回去睡觉了。

翌日,怀着满心的疑问,她去敲了爹爹的房门。

爹爹神色凝重地让她进去,说是有很重要的事要说。

他称那位老头子是“大师”,据说是个游荡世间的道士,年轻时因捉妖曾名震一时,后隐居山林,因天下大乱而带着徒儿来各地救死扶伤。

无梅想了想那老头不怀好意的笑,只觉得他不像是那样的好人。

据说大师行走至此,便发现此地灵气充沛,向山上寻来,发觉这棵梅树乃是有着数百年修为的神树。

啊,这个我都知道啦。无梅在内心默默说道,只是,那分明是树妖,哪里是神树了?

大师说神树镇压了至邪之地,枝条里蕴含强大的神力,若是将那神力释放出来,可助人心想事成。

无梅想起昨夜大师的诡异举动,原来是为了这个······

“阿梅。”父亲将手放在她的肩膀上,“是神树救了你呀······”

嗯?

无梅茫然地看着父亲。

然后,她后悔自己知道了这件事。

大师自来到镇子后就在梅树下安营扎寨了,自然是被前来祈祷的人抛了不少白眼,却也因几日的观察而卜出了些讯息。而无梅奄奄一息之时他听到屋内的骚乱,便也不请自来,对那走投无路的父亲语重心长地说出了“神树”的故事。

【点燃这树枝,以血浸渍这余烬,许下你的愿望······】

无梅快被饿死了。

父亲许下的愿望,是让无梅活下来。

片刻后有位奄奄一息的人自门口经过,没走几步便“扑通”一声跌倒在地,他伸手,似乎是想要从胸口处拿什么东西,只是还未动作,四肢抽搐片刻便咽了气,他侧躺在地,死不瞑目。

如此死状,自是每日都见,未觉稀奇,却也真有饿到极点的,遇到死尸便残忍地分解而食,只是作为曾经的朝廷重臣,他又怎肯做如此龌龊之事?

如今却是被逼到了极点。

只是······

他想起自己的小女儿,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缠着自己教她写字时撒娇的吴侬软语。

她如此聪慧,若是得知自己是靠死人才活下来的······

他不敢想。

他是孩子们的父亲,是妻子的丈夫,那他便是家里的天。

天不能塌。

“师父,那人的怀里有什么东西亮闪闪的······”跟着大师的那个孩童怯生生地说。

“乖徒儿,跑去看看。”大师顺着胡子,不一会儿那孩童便惊喜地大喊出声,将那人怀中的东西抱了回来。

是一个口袋。

金色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口袋。

里面装着的,是同样黄澄澄的小米。

想来此人死前也是想要拿这个口袋,这必定是他拼命留下来的、仅存的食物,挨饿的日子比预期的只会长不会短,他不敢多吃,只可惜他尚未来得及享用这一袋小米,就已去世。

粥自是用这袋小米煮的。

一家人得了吃食,也渐渐有了点力气,这可真是救命的半袋米呀。

 

但是。

无梅知道。

那是用人命换来的米,与直接食尸自是不可相提并论,然而在她看来却是相差无几。

 

但在此乱世若想要夺得立足之地,便真的只能乞求于神明了罢。

 

❀22

 

已是不知道父亲许下的多少个愿望了。

无梅静静地缩在门框后,看着院内焚烧树枝的父亲。

三哥站在她身后,消瘦的少年还是那么个伶牙俐齿的性子,近日却格外沉默了些。

仅剩几人的小小家族于乱世内如同无依无靠的一叶小舟,波涛浩荡,不知何时便会被海浪吞噬,渣都不剩。

于是他们只能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棵“神树”上——起先对于烧舜的树枝,无梅是反对的,继而她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就连她,也只能仰仗着神树带来的粮食苟延残喘。

粮食并非白来的。

无梅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有得必有失,一人得到一人失去,方得世界平衡。只是那梅树真的有如此力量?想来,之前父亲许愿让自己活下去,自己因饥饿而几近毙命,因此这“神树”便赐了米给他们,只是这米是从他人怀中抢来的,那人原先兴许是能够活下去的,但就因为这样的愿望······

很多人死去了。

路过的商队也好,济世的圣僧也罢,统统逃不过化为枯骨的命运,而这家人就在尸骨上汲取养分,靠着死人施舍的粮食得以艰难度日,负罪感自然是有的,但在活下去这件事面前似乎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

此时与他们同为“罪人”的大师便被视如己出,无梅一向讨厌他,但是他带来的那个名为小和的孩子却分外讨喜,缠着她一口一个“梅姐姐”,叫得她心花怒放。

艰苦的日子度日如年,耗着耗着竟也这么过去了,后来无梅回忆起那段日子,只觉得如梦似幻,似真非真,却又绝非虚假。

毕竟那罪孽,可是一直深刻入骨、缭绕不绝呢。

无梅16岁那年,天下太平。

据说是请了某位隐居的前朝高人出山,率领一众弟子,得以荡平天下反贼,终迎得海清河晏的安平盛世,劫后余生的人们繁衍生息。

生活逐渐好了起来,父亲也不再借“神树”的力量许愿,无梅只感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只是就在此时,大师偶感风寒,却因年迈体质偏弱,患了肺痨。

他却还惦记着自己的酒。

没过几日那病就愈加严重,大师更是日日咳血,小和忙得团团转,请了大夫来,却又因为药的种类不足而爱莫能助。

据说这大师已是百岁高龄,但看这放荡的模样却也不觉得有如此资历,但若说寿终正寝也是难免的,天意难违,这点上无梅能做的也只有安慰安慰小和,与此同时,她也担忧起了舜来。

大师断然不会甘心如此离世,他必定会做些什么,比如······

等无梅发觉这一点的时候,已经晚了。

大师烧了树枝,正哄骗着小和割破手心,用那血浸透灰烬,随即让小和许愿,许愿让他活下来。

无梅连忙跑过去,抱过小和一脸警惕地看着大师,那大师却无暇管她,一边咳嗽一边满怀期待地看着地上的灰烬,然而一刻钟过去了,仍是什么也没发生。

粮食可以从死人手中夺,你这病又能怎样?莫非是将病转移给别人?

无梅想到这点,赶紧后退了几步,怀里的小和却也没事,只是伤口疼,忍着没哭出来,两眼泪汪汪的,更是惹人怜爱。

见大师呆坐于此,无梅也没管他,抱着小和就回屋去给他包扎伤口了,只见一个时辰后,大师还坐在那里,喃喃着:“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是有什么出错了,一定是······”

那疯癫的表情令人看了毛骨悚然。

早春的风有点冷,无梅打了个寒颤,视线转移向一旁的梅树。

她突然意识到,这棵树,已经很多年没开过花了。

明明小时候还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一树白花比雪还纯净,看上去真像是落了一树的雪。

战乱之年她无心观察此时,如今才发现。

是说舜出了什么事吗?

不无担心地想着。

当年自己好歹算是被大师所救,出于感恩之心,无梅还是将大师搀扶回屋,小和执意要跟着师父,无梅留不住他,只能叮嘱他若是遇到了什么危险要喊自己,小和听话地点点头。

不知为何,似乎有点不安的心悸。

 

❀23

 

翌日清晨,院中坐了位出乎意料的访客。

黑发的少年盘腿坐在昨日大师所坐的地方,一头黑色长发即便扎起来也恰好垂地,白袍未变,长开的五官更加凌厉。

“······舜?”无梅走出房门。

“啊。是你呀,小姑娘。”舜转过头看了看她,点点头,但并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你回来了呀。”无梅走过去,见他看着地上的灰烬,难免心虚。

“嗯。玩够了,觉得是时候回来了——”话音未落,舜剧烈地咳嗽起来,无梅近看才发现他的脸色似乎有些过于苍白,毫无血色,正如那濒死之人。

“你、你没事吧?”无梅担心地问道。

“······我之前没告诉你,树妖的意识与本体一直是相连的。只要我想,我的视角就能回归这棵树。”舜沉默片刻,说道。

“······”无梅瞬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被看到了呀。

“能帮到你们我倒也觉得没什么,毕竟只是几根树枝。也并不会太疼。”舜无所谓地耸耸肩,“世道炎凉我也看到了,但是没想到······”他的视线投向墙外的梅树。

“这些年我一直与镇压的邪气相互镇压,因为修为的提升,因此也不是难事。只是你们分散了我太多的灵力,那些邪气一直在侵蚀我的树根,再加上那个白胡子老头······他的贪欲太重,我的本体恐怕是命不久矣。”舜淡淡地说道。

“······怎、怎么会这样······”无梅惊讶地瞪大双眼,“对、对不起······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

若不是为了救自己······父亲又怎会尝试许愿?

是我的错······

全部,都是,我的错。

“是我的错呀,如果不是因为我······”无梅双目空洞地轻声道。

“与你无关。是那个老头······他其实有背着你们偷偷烧过很多树枝。”舜打断她的话,风轻云淡地说道,“特别是战乱稍息之后。也正是因为他滥用我的灵力,引来了那些邪气上身,自身又没有什么修为,因此才有了如此顽疾。如今他许愿无果,也是因为我的灵力已经被消耗得所剩无几,因此他怕是只能等死了。”

“我不怨你们,活了这么多年也够了,好在曾见过这天下一面。”

“话不多说。我要回去了,这次······”

“只怕是后会无期。”

舜起身,动作灵敏地翻过墙壁,无梅尚未来得及开口挽留,那一抹黑白相间的影子便消失在视线中,她急忙跑出院门,梅树旁却空空荡荡,在最糟糕的年月里那些祈祷的人也终是放弃了,如今这在他人眼里不过是棵普通的树罢了。

无梅怀着对舜的歉意与谢意,虔诚地在树前磕了三个头,转身离去。

 

❀24

 

小和不见了。

同时,大师的病好了。

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心心念念着自家小弟弟的无梅东找西寻,寻遍了整个镇子,却也未见小和。

大师一边喝着酒一边不紧不慢地说,这乖徒儿怕是给老夫找草药去啦,这傻孩子,山里那么危险,可别回不来了啊。

“你这病怎么好了啊?”

“那还用说?没见我之前许愿吗,定是神树大人的神力帮了我啊。”

无梅攥紧拳头,她怎么会信这样的胡言乱语?舜早就说过,自己灵力耗尽······与此同时她又心悸得很,小和怕是遭遇了什么不测·······

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舜——她跑到梅树旁,几番呼唤也不见有人影,正泄气地蹲在树下,突然发觉这泥土的颜色有点不大对劲。

原本黄褐色的泥土竟泛着红······

无梅顿感不妙,她直接用手挖起了土,砂砾划破了她的手指,她却毫不在意,小和,小和,那被她视为亲弟弟的小和啊——

她颤抖着停下动作。

苍白的小脸已不会再展露笑颜,紧闭的双眼再不会睁开,那沾染着血污的孩童的脸呀——

无梅在地上缩成一团,也不顾泥土是否会弄脏她的裙子,她又害怕又悲伤,两种情绪达到了极点,一时间竟无法发出声音,只有眼泪大滴大滴地滑落。

“小和······小和······”她用沙哑的嗓音低声唤道,那天真的孩童却不会再有所回应了。

小和······为什么······

一片混沌的意识中,理智的光线撕破黑暗。

小和死了。

小和,是被人害死的。

啊啊,是谁······究竟是谁······

只有那人了。

那虚伪地笑着的那人······他怎能这样······他怎能这样对小和啊······

那还只是个孩子啊······

她低声啜泣着,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那早已凉透了的肌肤。

不对。

手感不对——小和的脸庞有点瘪瘪的······

是、是血——?

无梅想起发红的泥土。

那个凶手,用小和的血来——来——

灌树?

她双眼通红地冲入大师的屋内,大声质问着他为何做出如此伤天害理之事,大师未料到她竟这么快便发现了小和的尸体,脸色苍白地坐起来。

是赎罪呀。

“赎罪······”她毫无意识地重复道。

是罪,是罪。借了神树力量,是我不好啊——是我太贪。”大师竟嚎啕大哭起来,“自我再一次许愿后便有邪魔缠身,那些冷冰冰的家伙在我耳边说着要我偿命呐,还说那该死的病是它们让老夫害上的呀,老夫冤啊,老夫可未曾杀过人啊——只是、只是它们说,若不用人血来熄灭它们的怒火,它们、它们就要······”

说到这里,计从心生,他连忙继续说:“就要连同你们一家人一起都杀掉呀。”

事实是,只有当天许愿的他一人被如此要挟。

“小和、小和那孩子······那孩子真好啊······他听说师父我要死了,就心甘情愿地代为师我——”他匍匐在炕头,“代替为师去死啊······”

是自愿的。

小和,是自愿去死的······

无梅似乎这时才找回了一丝神智,她对大师所说之事半信半疑,但是关于邪灵的事大约是真的,舜也曾说,自己压不住那些邪灵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一整家人都是罪人

是我们,和他,一起害死了小和。

无梅如此深刻地意识到。

“那神树是一直在压制那些邪灵,只是老夫与您父亲滥用神树的能力,导致那些邪灵猖獗·······”大师所说头头是道,“若不消灭邪灵的怒火,那神树怕是也会死呀······”

啊?舜?

······的确如此。

但是,这样,舜就没事了吗?

无梅恍惚地走出屋子,走到梅树下,看着那张静静地躺在泥土中的小脸,再次潸然泪下。

对不起呀、对不起呀······小和······

好好地睡一觉吧,没人再打扰你了。

她怀着这样忏悔的心情,将小和的尸体埋好,深吸一口气,去到了父亲的房间。

她将这件事告诉了父亲。

别院开始动工了。

是的。

这别院,是为了将梅树与他人所隔离而建立的,与传闻中截然不同。

只希望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他们与大师商定好,只要让大师继续住在他们家,大师就绝不会将此事告知他人。

本以为尘埃落定,放下了一切的无梅也开始学起了女红,准备做个普通的姑娘家等人上门提亲了,只是未料,一年后,风云再起。

 

❀25

 

全家人都做了同一个梦。

梦中乃是最底层的修罗地狱,熊熊烈火中有怨灵尖叫,声声泣血,而自己也被缠身其中,被烈火焚烧不得脱身。

【若不以人血抚平我们的怨念,必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那血面亡灵如是说。

一年前牺牲的是小和······

无梅心下一凌。

这是在向我们讨要人命呀······

这一条命,竟也只能拖延一年?这岂不是说,此后每年,都要有人牺牲?

激烈地商讨一番,也挣不出个结果来。

二姨、三哥、大姐、大姑、爹爹与娘亲······

无梅环顾四周,恍然明悟这都是与自己患难与共的家人。

整个家就是一个整体,每个人都是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大家都认为不能再为了自家的事残害无辜,只是这又让谁去献祭······

“那就一起去死吧。”三哥红着眼,豁出去般说道。

无梅茫然地看他,继而明白了。

所有人都想活下去,他们为了活下去甚至不惜一切代价,如今因果轮回,终究是迎来了报应,若想让这罪孽就此断送,最彻底的无疑是······

去死吧。

我们是一个整体······

不可分割······

因此,一起死吧······

 

下定了如此决心的每人,如同往常般平静地度过这生命中的最后一天。

因为是家人,所以无所畏惧。

 

却不料,无梅仍见到了翌日的太阳。

以及与朝阳一同鲜红的鲜血。

 

三哥死了。

那个一直蛮横的自以为是的兄长,始终却是照顾自己的。

看似贪生怕死的他,说出如此疯狂言论的他,却正是最在乎这个家的人。

于是,他为了这个家,献祭了自己。

 

无梅是在别院内发现他的,刚醒来后对于自己还活着的事实感到惊奇,自然第一个想到的便是那棵梅树。

不料却看到了被鲜血浸染的他。

他神情安详,如孩童般蜷缩,皮肤早已凉透,双腕上的伤口也已结痂,淌出的鲜血渗入地下,缓解了邪灵的怨恨,也为他的家人搏得了一线生机。

鲜红中小和苍白的面颊一闪而过,无梅双手抱头缓缓蹲下,双唇僵硬地一开一合,眼泪却早已不会落下。

我忘却了自己的所有懦弱,为了承受这即将到来的阴冷罪孽。

哥哥,安息吧。

 

无梅在三哥的房间中发现了他的遗书。在其中三哥毫不客气地说自己就是贪生怕死,因为不想要继续被怨灵折磨所以就自杀了,也不是为了谁没必要美化他——无梅当然知道呀,三哥的性子就是这样,口是心非得像个孩子,却往往会出人意料地孤掷一注。

家人们聚集在一起,进行了简短的葬礼,那梅树正是最好的墓碑,无花无叶的枝桠好似死神的利爪。

 

❀26

 

邪灵仍在向他们提出要求,时间的间隔却越来越长,从一开始的几个月一次,到后来的一年一次。

每个人的信仰都在摇摇欲坠,生存却已经成了一切,活着就只是为了活着。为了让他们活下去,最重要的家人死去了,为了让其他家人活下去,所以他们死去了。

这是永远都没有尽头的轮回。

无梅猜测是舜的力量有所恢复,因此邪灵已经有几年没再出现了,但她并不知道舜的情况究竟如何。

那天,无梅出门后习惯性地抬头仰望隔壁的梅树,却在目睹其上之景时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同样的幼童,同样的树。

无梅手中的脸盆“咣当”一声落在了地上。

她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七八岁左右的孩童,与记忆中分厘不差。

那是舜。

幼年的舜·······

只是,比起以前的沉稳老练,现在的他眼中多了一丝懵懂,倒真像个单纯的孩子。

“舜······?”她惊叫出声。

“······那是什么?我的名字么?”

“······你、你不记得了——?”

“记得什么?”舜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应该记得什么吗?”

舜的记忆如同白纸一般空白。

无梅领着他去找年迈的父亲,她将于舜相识的前因后果交代清楚,她不敢让舜听到,就将他关在里间。

父亲闻言大惊失色,连忙唤来大师,几番推测后猜出了前因后果。舜濒死是因邪灵猖狂,而小和的献祭抚平了它们的愤怒,舜也得以稍稍喘息,只是当时他实体已死,便只能重新作为树生活,力量尚未恢复,便受了那邪灵的影响,由那对世间的执念催化出了形体。

“这是神树的轮回。”大师嗓音喑哑地断言道。

 

造孽呀,造孽呀。

父亲恍恍惚惚地说着,母亲瘫倒在地。

那是他们罪行的证明,是他们消耗了舜的神力,是他们引来了这之后的一切。

舜那无辜的眼神刺痛了无梅的心。

那与小和一般纯真的双眼,无论如何也不能再一次失去。

无梅再一次有了个弟弟。

 

❀27

 

隔年开春,无梅嫁人了。

对方是个外地来的穷小子,带着个性格浮躁的弟弟,两人相识倒也简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伙子性格脚踏实地,不会花言巧语但做得一手好农活,无梅看着也满心欢喜。

那年夏日邪灵再次现身,与此同时舜也毫无征兆地消失不见,无梅只得将事情从头到尾细细说出,出人意料的,那小伙子没有逃跑,而是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已经是这个家的人了,那么就一定会为了这个家尽自己的一份力。

却不知他是用自己那急躁的弟弟来血祭。

无梅满面惊恐地看着那树下邪灵逐渐汇聚成形,脑内充盈着它尖锐的大笑,带着哀怨的死亡只会增加它的怨恨,必须是“心甘情愿”的祭品才能够安抚邪灵。

这一次,是父亲。

 

家中近几年常有新成员出生,邪灵出现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和平的年代一片欣欣向荣,家族壮大起来,但没有任何一个人忘记家人的牺牲,他们终究是自那残骸上活下去的罪人啊。

舜反反复复地出现、消失,每一次邪灵现身前他都会毫无征兆地销声匿迹,在那之后的半年后又会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树上。

每一次都是重生,每一次都是八岁的面容。

几年间,无梅生下了一个儿子。

几年间,知道真相的人越来越少。

几年间,大师的容貌未有丝毫改变,无梅却早已没有心力去深究。

无梅快撑不住了。她没有办法与那些可怜的孩子交代他们的父母究竟是去了哪里,她没有办法开口说出那残忍的真相,最折磨她的,便是舜那生死轮回,她看着那双眼睛,只觉得要被愧疚淹没。

大师却率先按捺不住。

【与其继续这样下去,还不如让那些神智尚未清晰的孩童来献祭······】

不、不。不可以。

孩子是无罪的呀,你看看他们的眼睛,那么清澈,你听听他们的声音。

怎么忍心下手。

直到那年,就连她的丈夫也自愿牺牲,她担起家主的重任,独自一人抱着两个嚎啕大哭的孩子,猛然发觉,剩下的人已经寥寥无几了。

她想起了大师多年前的提议。

她想起了舜——那分明无辜却因自己家族的一己私欲而承受如此折磨的树妖。

必须要做些什么。

 

制度的形成并不需要多少时间,只需要所有人的默许与彼此利益的驱使便足矣。

无梅想不到,一切会变成这样。

每个孩子成人那天都会被告知多年前的真相,而前提是他们能够活到成年——每一个孩子自幼便会被灌输“家族”的概念,父母的睡前故事从来都讲述着忠义,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如此暗示,孩子又恰好是最容易被暗示的年龄,一切信仰都在潜移默化地改变,以至于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都有着为家族牺牲的觉悟。只要告知真相,那他们自然会心甘情愿地去死。

若到了生死存亡之时,便由抽签来决定究竟用谁家的孩子。

难以想象,如此惨绝人寰的方式竟是自己的儿子想出来的——无梅听着那惨丧爱子的侄女的嚎哭,双目无神地靠在窗上,看着那棵梅。

一步错,步步错,再无回旋之地,只得于罪恶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但是那规则冰冷之余却也是那么的“公平”,若不想伤及无辜便只能手足相残,但是那些孩子难道就不是无辜的吗?他们有的还在蹒跚学步,就被父母教着划开手腕,哭着哭着就断了气。

无梅想,自己大概是要疯了。她不敢再面对舜。她知道,舜又来了。她不敢去,大师就自告奋勇地与舜一同住进别院里。她再也没见过舜。

但她知道他存在。

兴许是母子分别的场景太过凄惨,于是那制度也有了改变。

在孩子降生前——亦或是刚刚出生不久之时便决定了孩子的生死,一如以前的教育方式,却要在尚未产生深厚感情之时将孩子送入别院。

见不到便不会日夜思忖,早早地决定生死便不会付出太多。

 

光阴似箭,白驹过隙间,无梅在日益衰老。

她的两鬓届已斑白,她的双眼已不再清明,她已不再是能独自撑起一片天的家主。

但那罪孽深重的忏悔于心中久久萦绕。

她开始斋戒念佛。她开始将自己的希望寄托于那虚无的神明之上。

她终究是变成了自己最看不起的那种人。

她未曾杀过人。但她知道,自己的手上早已沾满血污。

那是自己至亲的血。

 

那罪恶的阴云笼罩在宅邸上方,久久不肯散去。

 

❀28

 

舜甚至都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了。

一片混沌的内心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想见尽远。

被禁足的尽远、尽远的忠诚、大师异于常人之处、自己对梅树的熟悉感······

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但那真相让他难以接受。

我究竟,是什么?

他所理解的,自己的存在,无异于助纣为虐。

无梅将一切都告诉自己后,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舜知道,这些记忆对于她来说是最沉重的枷锁。

记忆中的黑色禁区也显露出原本的面容,那是次次轮回后所在他内心留下的,对人类贪念的厌恶。

他只感到由衷地疲惫,他敲开尽远房间的门,他紧紧地抱住尽远。

“舜?怎么了吗?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尽远关切地询问道,舜却只是紧紧抱着他。

就连自己的恋人,被自己视作唯一的恋人,都是从一开始便被抛弃的祭品。

“尽远,我爱你。”舜眷恋地感受着独属于恋人的气息,近乎哽咽地如此说道。

“舜——?”尽远疑惑地想要抽身,舜却不放手。

“······尽远,我们走吧。”舜放开他,按住尽远的双肩,眸中是近乎疯狂的光芒。

“什、什么——?”尽远一惊,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远走高飞。我带你去看这世间繁华,玩够了就找个地方隐居,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回来。”

兴许是被那句“再也不回来”触动了神经,尽管舜寥寥几语勾勒出的未来在尽远看来近乎完美,他也下意识地拒绝。

他的心始终是连着这个家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

舜惨淡地笑笑,尽远有些担心,舜今天的状态明显不对,待他的双眼恢复清明,又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无论如何,绝对不能让尽远受伤。

不能告诉他。

 

“尽远,我要你。”

 

舜想抱他。

除此之外,别无他想。

 

舜看着那双泪眼婆娑的双眸,看着那染上绯红的肌肤,意识如浆糊般在脑内震荡,唯一明晰的便是“索求”的意识,这并非第一次,却是舜最在意的一次,两人彻彻底底地交缠相拥合为一体,在极限到来之时喘息着呼唤着对方的名字。

 

舜想起,几年前的某个午后,自己曾将对方比作花。

只是少年人的胡思乱想,却不知为何难以忘却。

 

此时此刻,面对爱人潮红的面庞,他穷尽毕生的信仰,带着所有的祝福,在对方额上印下一吻。

 

请让这朵花,只为我一人绽放吧。

 

❀29

 

“我会保护你的。”深夜,他看着疲惫睡去的爱人,轻声呢喃道。

初见那日他便如此许诺,对那时的他而言这只是句无足轻重的诺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发现,他想保护自己爱人的心情是如此强烈。

强烈到他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月色朦胧,他立于树旁,仰望那郁郁青青的树冠。

自己本就是棵树,用“人”的身份不明不白地活了这么多年,竟忘了自己的本分。

他将手按在树干上,终于忆起了属于“树”的本能——

如今,重新学着如何做一棵树吧。

重新学着使用自己的能力,与那邪灵决一死战。

这一次不会后退,且无路可退。

实体被轻而易举地吸入树中,那虚幻的衣物也随之一同消失,唯有那好似还带着对方体温的荷包掉落,发出微不可闻的声响。

 

舜不见了。

尽远茫然地扶着脑袋,没梳理的头发翘起来,浑身各处都疼得像是要散架,甚至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了。

但他很担心——昨晚舜的举动不同寻常,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咬着牙爬起来,在树下发现了自己送给舜的荷包,抬起头费力地眯起眼睛搜索着,朝阳自树叶的间隙投下,有些耀眼,却不见那白衣少年。

舜,到底哪里去了?

将此事告知大师,不料对方神色凝重,慌乱地跑出门,连门都忘了锁。

尽远心悸得厉害,他担忧地站在树下,不知这位看着自己长大的“前辈”,是否知道舜去了哪里呢?

他抬手抚上粗糙的树皮,正与昨夜舜所按下的位置完全吻合,瞬间错觉感受到了舜的心跳。

 

“滴答、滴答”,雨又下起来了。

“哒、哒”,是谁的脚步声,在长廊内回响。

风韵犹存的妇人拖着绮丽的裙摆,双眉微颦,举手投足间难掩傲气,大师于一旁恭敬地垂着头,对于对方的问题细声回答,不消片刻便到了目的地,那妇人伸手拦住大师,大师会意地站于一旁,待那妇人酝酿情绪,杏眼腾起水雾,看上去楚楚可怜后,她方才推门而入。

屋内尽远抱膝而坐,怔怔地望着面前的荷包,舜不会无缘无故失踪这么久的,必然是发生了什么——

门被打开了,带着雨时泥土微腥的风中又掺了点香气,恍然间自己又是那个牙牙学语的天真孩儿,而那牵着自己一字一顿教着发音的女人面容届已模糊。

他抬头,与那憔悴的妇人对视,突然意识到,这是自己多年未见的母亲。

实在奇怪,分明是血脉相连的至亲,尽远看了她却没有什么亲切感,反而有些警惕地缩了缩腿。

谁料那妇人一见到他就潸然泪下,颤着嗓子絮絮起了陈年往事,尽远猝不及防。

 

大师立于廊内,抬眸看夏雨淅沥,雨幕中梅树挺拔的身躯却好似有魑魅缠绕,令他赶紧移开视线。

他也年轻过,他也曾是个重情义的、空有一腔热血的小伙子,后来被现实折了翅膀,才会变得如此势利。

在他行走江湖靠着偷来的本领骗钱时,他曾遇到过一只货真价实的树妖。

那日他饿极,因偷钱而被店家追杀,坠下山崖,被那女人所救——他挂在了她的树枝上。

那也是棵梅。她很善良,救了自己。

他知道她有夫君,但那是个人类,两人还有一个孩子,于被窝中酣睡正香。

那是段美好得如梦似幻的日子,直到先帝驾崩,世间大乱。

她抱着自己的孩儿,身旁是被山贼所杀的爱人,届时她精致的面容上满是血污与泪水,她哭着匍匐在地,哀求他收留下自己的孩子。

是她告诉了自己,焚烧树枝便能够释放神力,便能够许愿。

是她告诉了自己,要如何分辨树妖与普通的树。

她是自己的恩人,而这恩情无论如何也要报答,于是尽管自己都难以脱身,他还是接下了她怀中的孩子。

那个孩子就是小和。

可怜天下父母心,待他发誓定要将这孩子抚养成人,她才心满意足地咽了气。

只是,有时在活命面前,一切都不值一提。

像是屋内那半老徐娘,正哭哭啼啼地求那孩子救救她、救救家里吧?说来自己也不过一样是卑鄙的、畜生不如的人,虎毒不食子,他们却都是能为了自己牺牲自己的孩子的人。

他想起自己曾许下的愿望。

那是在小和没气之后,他将那孩子埋下,缓解了怨气的邪灵也安分起来,他便将曾经偷偷收集起的一些零碎的树枝聚集到一起,再加上折下的新枝,一同焚烧。

这是他一直都在想的一件事,却一直不敢付诸实践,永生一词如此炽热,历代君王为之耗尽财力,而自己一垂死的老头,竟也妄想永生。

不,若说永生凭那些神力自然是做不到的,于是他便许愿,与梅树同寿。

这是步险棋,他是在赌。

他赌赢了。

从那之后时间好似在他身上停滞,他再也不会继续衰老,无限期的生命却令他心中空了一块,这一块飞快地被贪婪给填满。

人心不足蛇吞象。

 

雨声渐小了些,屋内的啜泣声隐隐传来,他站得脚有些麻,换了个姿势。

 

这一次,一定也会平安无事的吧。

 

❀30

 

梅树的情况不容乐观,短短几日枝叶便落了一半,尽远自然知道那树便是舜,心疼得不得了。

邪灵却是迟迟未能现身。

说来也好笑,尽远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等死。他自然是爱着这个家的,只是他未曾想到,自己的家人竟如此伤害过自己的爱人。

爱人与家人该如何权衡?在几日都未收到邪灵指示的大师推理来,舜这次大约不是因为邪灵的力量增强而“死去”的,联想那日舜的异常,尽远难免猜测,舜是从何处得知了真相,而他提前回归本体的原因······

兴许是为了自己。

如果舜要活下去,那么尽远一定会死。

按照母亲的说法,舜的力量一直在缓慢地恢复,只是恢复速度太慢,若不是鲜血分散了邪灵的精力,舜或许早就死了。

他的母亲,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求他去死。

他的爱人不想让他死,但是,他也不想让舜死。

舜的情况一天比一天差。

尽远日夜祈祷无果,迅速消瘦下去,他面色苍白地看着那梅树旁已是肉眼可见的血红邪气,默默地跪在树前,用菜刀划开了自己的手腕。

起先伤口不深,颜色偏暗的鲜血缓缓流出,那邪气遇了鲜血便兴奋地凑过来,顿时少了一半。

见似乎有效,尽远欣喜若狂,刀刃愈深,血如泉涌,鲜血与生命一同流逝,只是,他不在乎。

只要舜能平安,只要舜能活下去,那他怎样都好啊。

 

大师最后看到尽远时,他在树下如婴孩般蜷缩,唇角尚还留有若有若无的微笑,毫无血色的面颊带着病态的凄美,再配那翠发当真如同一幅画。

万事平安。

大师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舜再次醒来时,还是坐在树上,清风拂过,树叶“沙沙”作响。

出神间树下似有清澈童声真切问候,回过神来,却分明万籁俱静。

什么也没有。

 

朝夕凝梅,于轮回齿间碾为齑粉,誓言如流沙题字,偶起微风,随风而逝,再寻无痕。

 

 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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