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游银河下走大荒
十二楼听谁将故事弹唱”
——星尘《万神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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舜远.《殊途同归》

*《寄余生》的稿子解禁了

*字数1w6+注意

*BGM:《此生不换》-青鸟飞鱼


《殊途同归》

 

序章:涅槃

 

伴随着无数场若隐若现的风雪,他陷入沉睡。彼时植物生长的簌簌声将歇未歇,他方才听见谁声线颤抖地喊,可他只念得东楻的天光乍现,却像是也有北国的风雪呼啸,一个字鲜血淋漓地压在喉头,于是最后一口气散不去,那个人终于抓住他,哽咽里有撕心裂肺的意味,被抱起来的时候浑身的骨头都在叫,这是……他抓住这个人的衣领,想说些什么,而对方给了他一个沾染硝烟血腥的吻。

原来在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洇湿了战袍上的金线,他们都哭了。

 

第一章:梦的解析

 

01

尽远对着地图想,走出来的时候没觉得路怎么曲折,要寻回去了可真有万般艰难。他的家乡在江南的某个古镇,是刚好窝进山路缝隙里的灰色地带,旱季的时候走两步还算有闲情逸致,雨季往回赶就有些勉强,他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晨露寻到破碎的青砖,深吸一口气踏上这条古道。

雾气突现,撩撩绕绕地笼住这座早没什么人的小城,这个镇子常年隐在雾里,百度地图上几乎都扒拉不出来这么个地方,人前几年搬空了,砖缝里都是倔强生长的杂草,怎么看怎么适合闹鬼。

但尽远最清楚,自家老宅的风水好到难以置信,几乎所有的灵气都往这片山谷里聚,放古代是能生出位皇帝的,却就是留不住人。他打小就不喜欢这个地方,他父母异地恋,其中有点不明不白的东西。他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回来的时候。

诺家老宅与此地格格不入,青砖碧瓦里戳进扇漆红大门,房间宽敞透亮,人住着太宽了。尽远一边循着记忆撬出藏在砖后的钥匙一边想,怎么这么干净。他推门的时候沾了一手的灰,费了些力气才推开厚厚的门板,往里一迈,好像年年月月都没转过去,这里的气氛安宁得像是早已睡去。太干净了,这宅子。

这么干净,什么孤魂野鬼都没有,竟然让他有些毛骨悚然了。

 

02

舜好收藏,家里也有些价值不菲的古董,这点舜同学是从来不往外透的,但是尽远自幼认识他,有意无意也了解得一清二楚,后来舜干脆不瞒他——没什么必要,尽远的眼里从来看不到这些,脱俗得直截了当。

后来舜跟尽远说,那些古董大多不是他自己的,是他家世交云轩的藏品,尽远有些奇怪,放在你家?嗯,舜摸摸脑袋,他就这样儿。听起来跟云轩是很熟的。

尽远就想不明白,如果是这么种关系,那云轩就不应当会送来些什么不详的物件。他从舜那儿看一眼照片一愣,云轩送人半块玉佩,上面龙腾的纹样他一辈子也忘不掉。他家祖宅大堂的穹顶上就画了这么只盛气凌人的五爪黑龙。舜说他最近总是做梦,混沌可怖,梦里撕心裂肺醒来茫然若失,细究却什么都记不得,尽远就怕。

 

尽远小时候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主儿,舜座位离他近,两人熟一些,但也真的只是熟一些。尽远那时候上课总会发抖,靠窗坐的舜以为他冷,总会把窗关得很严实,尽远看着心尖一颤。舜从那时候就温柔得不动声色,冰块都能给捂化了。但是尽远抖不是因为冷。他们班主任的妹妹出了车祸,上课的时候尽远稍微一抬眼,视线里满是红。残缺不全的女孩子在哭,舍不得谁的模样,血和脑浆就顺着眼泪流了一脸。

这件事就是舜也不知道。

显然舜同样不知道他自己招鬼。

才几年级的时候舜从医院回来,身后带了只黑不溜秋的鬼,尽远从此上课下课都盯着他,心揪到嗓子眼儿,而舜约摸是有所感应,也莫名打起寒颤来。那天放学尽远的视线太明显,舜收拾书包的时候一抬眼跟他对视,尽远鬼使神差地没有移开视线,只是眼里沉淀了一些东西,舜竟然心有灵犀般地明白了——“有什么事吗?”

尽远不知道怎么接话了,他想了想,说,最近少去医院吧。觉得好突兀,他又干巴巴加一句,流感严重,医院乱,看你最近发抖。这几句话说得太紧张,尽远的手都攥着衣袖,舜一愣又冲他笑,说:“谢谢,但是我妹妹住院,我不能不去看她。”

尽远无话可说,舜走出教室几步,尽远像是被什么扎了一下,痛感从耳根一路烧到天灵盖,他蹿起来就往外面跑,舜那时刚好走到楼梯拐角,黑气阴沉沉地盖在他脸上——“舜!”尽远从未这么大声地喊过,情况没在脑子里转几圈身体就先动了,他扯着舜的胳膊用力把他拉过去,黑气压着脸过来,他头一遭离这种东西这么近过,小孩子体弱,受不住这股来自异界的阴寒,顿时感官麻痹四肢无力,直接摔下楼梯去,他还算冷静护着脑袋,最后摔断了腿。

舜站在楼梯口吓傻了,书包“啪”一声掉在地上,尽远一边倒抽凉气一边哑着嗓子说没事你离那儿远点,那团东西盯着尽远就来,挪了两步魂飞魄散,尽远才松口气觉察出钻心的疼来。

他一点也不后悔,他多么怕那时候舜摔下来。

 

“你是救我。”事后舜不知为何如此笃定道,尽远没反驳,舜也不逼问,就在他撑拐杖的时候一旁跟着怕他摔,手里一直捧着个保温壶,特别会照顾人。舜说是照顾妹妹照顾惯了,尽远垂着眼喝他递过来的温水,心里的冰碴子化开一块。那之后他俩就是天下最好的朋友。

尽远觉得舜这个人锋芒毕露又敞亮,走在哪里都堂堂正正的,谁看他都会被吸引,冲尽远笑的时候眼里像栽着一颗太阳。

尽远起初还有些惧,有一天舜拉着他的手说放学打球吧,那时的他是真正的少年,鼻尖上挂着汗满面朝气,出了汗的手心在烫,温度随着碰触融到血液里。尽远突然感到一丝人气活气,那种随他降生而来的寒意逐渐消散,不自觉就微笑起来。“好。”

 

03

故地重游的感觉十分微妙。尽远只在这儿住到九岁,大堂他不常来,竟然记得很清楚,一看到玉佩上的模糊纹样就想到那只栩栩如生的黑龙,这条龙很有皇气,好像泼上水就能游。他是个爱干净的人,老宅里到处都是灰,抬脚就在暗色的地面上留一排脚印,尽远也不觉得不舒坦。

他家老宅真的很怪,爷爷老军人,偏偏拣了这么个偏僻地脚建宅子,弄得现在偌大的宅子矗在这里,没有人,空空自己守着什么一样。风水太好,妖魔鬼怪都不敢来扰,寒气却也重,不知道什么东西引了,常年拢着雾。

尽远把大堂的红漆木门敞开透气。老宅建筑风格很复古,也就比雕梁画栋差一截,外看颇有些紫禁城那样式的古味儿,堂里椅子摆得还很整齐,玻璃上全是灰,竟是一只小虫也无。尽远抬头一看,几道房梁规规矩矩地一隔,后面赫然盘着条黑龙,鳞缝是用金粉抹的,眼睑半阖着,竟有些漫不经心在里面。

尽远还想细看,忽然风起,扬尘蒙了他一脸,等他摸索着把门关了再转身,本就不亮的天光彻底被隔在外面,他撑起眼皮,猛然发觉房梁上有什么在发亮。是什么?事已至此,尽远没半点退意,好像知道身上有一层庇护,就算把天花板捅了也会风平浪静。老宅的房梁太高,他一咬牙把桌子推来椅子摞上,踩着去够房梁,门外风声更盛,树叶子被吹得哗啦作响,风雨欲来,他摸索几下,碰到什么凉凉的东西。

他抬头,几乎撞进黑龙泛红的眼眸中,心里咯噔一下,黑龙像是要贴着他的鼻尖游到他的眼睛里。尽远有些发抖地把东西够下来,摊手一看,僵在椅子上。半块玉佩,色泽大小刚好,能与舜那块拼成个圆。

大风又起,呜咽一样让人心底生寒,尽远脑子里一锅粥,他没想清也想不清这前因后果,半块不知什么品种的玉刚刚好卧在他的掌心,怎么捏都是凉的,刚刚那点光幻觉似的没了。

尽远想回去得跟家里说说这事儿,他又不是很敢拿着这东西乱跑,毕竟老宅的东西,谁知道什么来头,尽管他看了就下意识觉得这没什么威胁。桌子复原之后他就望着块玉佩发愣。好奇怪,龙是威风的神物,古代掌天下的象征,他看着它在房梁上张牙舞爪气度非凡,心里没半点敬畏,反倒平静异常。

尽远想了想狠心向屋顶的盘龙行了个礼,说我朋友出事借宝物一用,结束后一定璧还,这才收敛心神准备出门。门板很沉,勉强推开一缝,风起时落叶满天,天边遥遥透点光,竟是要黑透了。他出了老宅,方圆百里没有人烟也没有鬼怪,尽远就抬头看着愈加阴沉的天色想,嗳,呼风唤雨那可是青龙的能耐吧。镇着他家的却是条黑龙。

走出村子后他一阵心慌,回头反反复复看了又看,周遭除了风的呼啸再没别的声响,他此刻的心情才是真的有些焦灼了,尽远不敢确定——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一根针扎了扎他的耳根,紧接着脊梁骨涨痛起来,像被烧火棍拨了一下,就跟小时候那次一样,这种预感——

手机得在几里外的地方才有信号,他逆着狂风在齐膝的野草里狂奔起来。舜!

 

04

暴雨倾盆。

尽远把舜从门外拽进来的时候牙齿都在打战,乌云滚滚,天色黑得彻底,老宅沉重的门板被他俩顶开一条缝,风掺着雨水泡起水泥地上的灰尘,一道闪电,视线里只有零落的雨影。舜整个人湿透,半搂着他又经历一番拉扯的尽远也被吹了一身雨水,他们顾不上满地的灰尘便跌坐在地,紧挨着彼此。

稍加喘息后他难以置信地说文舜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什么来?!舜反手就扣住他的手腕把他拉过来,又一道闪电亮过,他就借着这点骇人的天光去辨认尽远的五官,眼神烧灼得吓人。

尽远没见过他这种眼神,直觉是出了事了,下意识地就去拍他的肩膀想给人顺气,“怎么了?”尽远有些忧心,雨天阴气重,这地方人气本来就轻,舜这个体质来这儿乱跑他怎么能不担心——舜抬手就把他揽进怀里,尽远完全懵掉。舜身上的衣服被水泡了,冰冰凉凉地贴着皮肤,吐息却在发烫。舜颤声说我做了梦,这次最清楚。“我梦见你,梦见电闪雷鸣。”

放假第一天尽远说我要去查查你那块儿玉,来得容易走得难,乱送出去要出事。舜惊道:“什么?你家老宅多少年没人去过了?”最后尽远拗不过他,把他按在三里外的唯一一家小旅店里,山里没信号,他说你不要乱走,我天黑前回来。

谁料尽远刚进到宅子里来天就阴下来,也的确是很难辨认天色了。

雷声很沉地在苍穹之上响起来,就像哪家神仙倒了天上的炉鼎,再接着一连串轰隆,应当是滚过的战车了。尽远被惊到瞳孔微缩,老宅的玻璃太旧,好像几下子就要给震得支离破碎,然后风雨就会吹进来——舜握住他的手,舜的手心永远那么热。尚还急促的脉搏逐渐缓和下来,突如其来的心安。

“太真了,我醒来就怕,你那边一整天都没信号……然后你别不信,我亲眼见到,这块玉开始发亮,很弱的光,但的确在亮。”

尽远一惊说你把那个带过来了?舜说你不知道,自从那个梦醒了之后它就一直亮,发烫,我无法用科学解释。“我必须来找你。”他说得那么恳切。

一股气上来,尽远几乎想抛开礼貌骂他一顿,他知道舜体质招鬼之后能把人搁眼前了就不让他一个人乱跑,谁料到舜这驴脾气上来竟然直接跟着自己钻进荒山野岭来。舜直勾勾看他,眼睛里是最坦然的不管不顾,尽远与他对视几秒败下阵来,紧接着他想到自己曾有的那种焦躁感,就跟谁在心底放火一样,小时候是那样,不久前又那样,只要这种预感带着一系列感触卷上来,尽远就会想,舜怎么样了?而舜总是在这些时候出点事故。于是尽远忽然就理解了舜的这种心焦,他叹一口气,很轻地反握了舜的手,试图让舜放心。

“那你……梦到我怎么了?”舜的脾气其实稳得可以,连他慌成这个样子,尽远多少可以猜到一些。只是他不知道舜竟然会为了这么一个梦……

“不太好的东西,我就是怕。还好路就只有一条,我顺着你留下的痕迹摸过来还算顺利。”舜这时候也缓过劲儿来,语气平静得让人没办法反驳,尽远被堵得不轻,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仔细想想说不感动是假的。他没想过还会有人这么在乎他。

尽远没走两步就迎到舜,恰好天色彻底黑下来,尽远不敢让舜冒险,当机立断往老宅跑,刚进了村子一声惊雷雨水噼里啪啦,两人拼命摸索着总算开了锁进了家门。老宅里除了旧家具什么都没有,手机电量只剩百分之十,舜看一眼揣回兜里,以防万一还要打电话求助,照明就太奢侈了,屋里黑得看不到屋顶,尽远却好像能认出那条黑龙的眼睛。

尽远摸索着找到椅子的位置,地上寒气太重受不住,外面雷雨交加,雷属火,小鬼不敢造次。舜从包里扯出他硬塞进去的毛毯,心想这背包的质量对得起它的价格,至少雨突然大成这样儿,毯子还是干的。

两人并肩一坐,舜先给尽远包严实了,尽远小声说别,舜不容置疑道:“你的手冷。”尽远无法反驳,只能拉着舜撩开毯子示意他也靠过来,舜没有拒绝。

空无一人的小镇,暴雨封了路,两个人坐在老宅的大堂里靠着彼此,呼吸里全是腐朽的气息,唯一的光亮是时而划过的闪电,这时候冒出什么都不奇怪。两人的衣服湿漉漉的,没人睡得着,尽远嘴唇都冻紫了,舜摸着他手冰凉心疼得不行,往他那边靠靠,尽远没怎么抵触,肢体接触的地方溢开些暖意。舜轻声说也没多远,才走了一个小时的路……尽远瞥他,什么叫没多远?“看着就要下雨了你就不知道等等?”

“等不及,你的电话还是打不通。”舜就叹气,“早知道就拦着你不要你来,噩梦而已有什么呢。没有人的村子多不安全。”

“有人的村子才是不安全。”尽远的语气却是软的,“……说来你别怕,我找到半块玉佩。”

舜震惊。尽远给他看,这半块玉佩冰冰凉凉的,怎么攥也暖不起来,舜抬手说他那块还是烫得吓人了,一拼,完全吻合,两个人气儿都不敢喘,一同在想理不清的前因后果,末了舜却笑了,说缘分吧,你一块我一块,刚好拼一块儿。

尽远低着头,耳根莫名一阵阵发烫,他向来脸皮薄,别的也罢,舜这种调侃他永远经不住几句,倒显得像是心里有鬼了。“就这间大堂,屋顶上有这么只黑龙,这块玉在房梁上,发亮我才看见它,不是什么平常的东西,你问过云轩先生没有?”他把话题挑开。

“他说是成山头一龙王庙前些日子要拆,村里的人在祭台后面发现这么块玉佩,半陷在龙神像里面,他刚好认识那边的人就请来了,送我说是觉得合适。”舜也觉得有些好笑,“也不知他是不是故意的,送人哪儿有送半块玉的。”

“我这趟回来没跟家里说,也不知道这有什么说法,把它拿走我心里挺过意不去的,总觉得不好。”尽远倒知道玉是越摸越润,拿在手里摩挲起发凉的玉面,突然发觉背面有道划痕,一摸,恰好从这半块玉的中间划过去,没有很重,但看着心慌。

“那明天就给它放回去吧,拿着也不是个事儿,其实从梦见你之后我就觉得没什么了。不会害我吧,它。”舜就在他耳边说,“我觉得它们应该在一起的,一起留下吧。”

“这是别人送你的。”尽远诧异道,

“对呀,都说是送我的,那再怎样就是我说了算了。”尽远闻言跟舜对视,舜跟小时候一样有那么些任性地笑,尽远很无奈地塌下眉梢,却也笑起来。文舜决心要做的事情谁又能拦得住呢,再者他也隐隐有这种感觉——这两块玉是一起的。

后半夜舜实在是累得迷糊,靠着尽远也不顾身上湿凉的衣服就睡,尽远怕他发烧,把毯子全裹到他身上,自己在一旁冷得发抖。

雨下得好凶。

长夜漫漫,尽远毫无睡意,兀自回忆起建这座老宅的爷爷,他印象里的爷爷总是傲气得很温吞,说小子,这世上还是好人多,别老板着脸了,多笑笑。

尽远的记忆零零碎碎的,他不懂这话的逻辑,却又不觉得违和。他觉得从战争年代走出来的人,有这番脾性的,少。爷爷说是因为他年轻的时候遇到过贵人。然后爷爷就摸他的额头,说,呀,你也是绿头发。回忆是那么朦胧又没有条理的,他的发色瞳色都遗传自父亲——与爷爷几乎并无两样。几天后爷爷去世,尽远再没机会知道这句话的含义。

所以尽远就想,这两块玉搞不好真跟爷爷辈那些谜团有什么联系,好像是另一个时空的遗留物,随便拿起就会惊扰一片魂灵。老去的宅邸里还有什么并未老去的东西,那些难以捉摸的存在守护着这片土地,无形中撑起这摇摇欲坠的老宅的穹顶,这场风雨太大,尽远几度认为它会挺不住。多少年的老宅了,那时的工匠还要一片片青瓦抹过去,穹顶上的龙是不知道谁一笔笔勾活了的,时光里收收放放,每一道划痕都有故事,理所应当是被供在博物馆里让人读取光阴流年的,可它偏要去扛这场风雨,它仍然立得顶天立地。

雨过天晴后他们把两块并在一起的玉放回房梁上,走出屋子回头一看,淋过雨的宅子更显傲气,像是那条黑龙终于腾云驾雾着飞入了晴空之中。

老宅轰然倒塌。

 

05

像是块古老的屏风被棒槌一打,上面儿的怎样繁华喧嚣都碎了个七零八落,统统混杂在泛着雨水腥气的土壤中,半点贵气都找不到了。它倒得那么突然又彻底,像是位撑了许久的老战士忽然听到了和平的号角,一下子垮下去,身子骨都化在泥泞里。

舜扶了尽远一把,尽远了怔怔往里走两步愣在原地,眼见砖瓦石砾洒了满地,他昨晚的感慨与回忆统统烟消云散,荒草从缝儿里钻出来,沾了一串雨珠。天色大晴,宅子一倒,常年的雾也跟着散,好像所有水汽寒气昨晚一场雨都淋漓个干净了,这座小镇仍然空空如也,却空得过于寂寥,常年盘踞在这儿的什么东西突然消失,这里的气息沾染了尘烟,有几分暖但也即将污浊起来了。

舜跟着他愣,说,这怎么?

“我心里有点虚。”尽远直白道,“……这块玉该不会是镇宅子用的?”

“不会吧……”舜说,“那这事儿你家里知道了……”

“麻烦,但也不是解决不了。”

两个人站着沉默了片刻。

“真奇怪,下雨的时候看不清,现在一看,我昨晚就像是梦见了这地方一样。”舜的声音很轻,“这里的山和云……很好的梦,就是记不清了。”

“应该是很好的梦,这里风水好。”尽远点头。他们两个并肩站在废墟前,谁也没有进去找找那对玉的念头,这片废墟里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尽远有些失落地感受到,那些安然的回忆与凝重的空气,都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了,跟那些逝去的人和故事一同永远埋葬在了时光的彼端,沉淀在了年岁的那头。

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有突然明媚起来的阳光落在翻起的树根上,落入砖瓦的缝隙,有一滴水毫无征兆地滴在尽远的脸上,他抬头一看,仍然是晴空万里,而这滴水顺着他的面颊滑落,竟像眼泪一样。

 

第二章:君临天下

 

01

舜咳嗽一声,尽远抽出手帕就去捂他的嘴,拍他的后背为他顺气,眉头微微拧起。舜缓过来说没事,顺势就拉着尽远坐下,尽远收回手一看,白手帕上刺眼的红。

“没事,尽远。”舜用手去捂他的眼,尽远面无表情地躲开,把手帕一叠塞回包里,一言不发。舜又咳嗽,尽远的眉毛都要拧到一起去,说我去找点柴火。

“不用,陪我坐会儿。”舜却笑了起来,将尽远的手拉得紧紧的,手指一根一根扣起来,尽远的体温太低,握他的手就像握一块玉。青龙的脾气也都这么倔吗,舜不知道拿尽远怎么办,这群家伙活得太超凡脱俗,你展露些人间的好意来,他们反倒要慌。

“……你冷了?”尽远没回答,只是隐忍着什么般开口问,声调有些发颤。舜说你离我近一点我就不会冷。“不可能,我会让你更冷。”尽远好像因为舜这毫不在乎的态度有些恼了,什么感觉酸涩地堵在嗓子眼儿,情感让他感到陌生,但舜的温度还很熟悉。

“唉,我觉得你们青龙的教育体系很有问题。”舜是知道了,都说青龙薄情,薄情还不是教出来的?

“人类的教育方式也不见得好。”尽远难得去反驳舜,舜心里想哎哟,较真了。

“嗯,是。”舜悄悄用手把人搂过来,脑袋靠得很近,“你说不好就不好。”

 

02

1939年那把火烧起来的时候,舜就有预感,他这漫长又扭曲的一生大概是要到头了。

那一年他身在紫禁城,人们还巴结他想把他锦衣玉食地供着,他照旧一身绣着金龙的黑袍,摆手把阿谀奉承都推出去。舜醒来的日子越来越少,上一次醒来的时候小丫鬟还风华正茂,再睁眼已经是位老嬷嬷了,他却仍然是翩翩君子的模样。他仰躺在天井里看星空,看着这座城市上空的紫气一点一点淡下去,情不自禁想,人的一生有多长,一个朝代的一生又有多长?

舜开始像个老头子一样细数自己身上匆遽流过的数年光阴,却发现有些记忆早已断送在改朝换代之间了,他以前也许也有要好的伙伴,有心仪的姑娘,但真当岁月更迭,留得下的留不住的都散了,他连点可供回味的记忆都寻不到,权当那是一片空白了。这时候舜才想,黑龙果真是最可悲的妖怪,靠人的惦念而活,也永远只能死在这里面,他是最像人类的妖怪,这一点就极为可悲了。

紫禁城被攻破那一天,舜喝一口茶,吐出一口血。

那天尽远也是这么个面无表情的样子,面颊上还有未褪去的龙鳞,金色的双眸亮着,站在一旁看他,干巴巴说这里的紫气散了,按祖宗的规矩,该由我护送您去别的地方。

舜坦然地看他一身白衣胜雪,看他眉目凛然得不食人间烟火,回答说很好啊。舜觉得尽远好得过了头,人间是不容他的,舜一路活过来阅人无数,却觉得他生在哪个朝代都不合适,更像是山巅上的浮雪,落到尘世就化了。青龙都这么个脾气,但那么多年过去,舜永远忘不了初见尽远那一眼,好像那时候他就辨清了命理情缘,知道这个人是他一生的结了。

 

青龙薄情、桀骜,谁也抓不住它们,没人能让它们低头,更不要说落泪。

可当他们看生灵涂炭血流成河的时候,舜还是发觉尽远在抖。彼时他们并肩站在耸立的山石上,余晖在天际晕染出血色,眼底映着斑驳的猩红,也许几千年前这里是太平盛世火树银花,但此刻只有手无寸铁的百姓苦苦挣扎,到处都是哭号与求饶,离人间地狱只差一把业火。

舜第一次伸出手去捂尽远的眼睛,青龙那么讨厌血腥,他想,你还是不要看。但尽远拉开他的手,带一种哀恸的决绝,问,这就是你的人世吗?

“……不,尽远,你没有明白。”舜摇头,尽远从侧面看他,只觉得此刻的舜无悲无喜得像是庙宇里的神佛,“这世间向来不是我的,也不是谁的。”

“那你是什么?”尽远头一遭没有用敬语。他声音颤抖地问。那被神妖忌讳,被世人膜拜的你是什么?

“我是王权。”舜的语气轻轻缓缓,“人们信我我便在,我是念妖,是人世间的妖怪。”

“你不舒服就不要看。”舜的语气温和到让尽远难以相信,舜伸手搂过他,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的肩膀上,“……这天下已没有真正的帝都了,尽远。”他一字一顿地说,咬字一清二楚,字字寒到心底。

“你该明白了,他们所信奉的王,从来都庇护不了这世间。”

 

正是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是蝴蝶展翼前撕心裂肺的破茧,是凤凰涅槃前的烈火烧灼。

是他的末路。

 

03

尽远问:“那么,我该送你去哪里?”

 

那一晚他们卧在西湖边,湖水是粼粼温顺的,尽远却觉得到处都漂着血腥,再怎么淡妆浓抹总相宜的湖也终究是一潭死水,就跟这盛世围城也没有条出路一样。舜倒是随心在岸边坐下,两条腿伸进水里。银月将圆,湖面映出银河灿烂,几千万年不曾变过的星子熠熠闪光,却映不出灯火万家的模样了。这个世界死了一样的宁静,却只是粉饰太平,等到血染的朝阳再拉破夜幕,又是新一轮抗争。舜说辛苦你了,好久没沾水,游两圈?尽远摇头。

“……也许这个时候你要怪我铁石心肠,”舜望着天上的星斗道,“但人们创造我,我无法改变人们。你也知道,人间的事经妖怪插手,大多没什么好结果,该离开的人仍会离开,除了时间没什么留得住。”

“我没有怪你。”尽远语气平静,“我只是没想到。”

“你只是没想到人类竟能如此铁石心肠?尽远,我真庆幸你没见过那些年岁的金戈铁马,后人评说旌旗蔽空是豪气万丈,没人想过水里的浮尸密密麻麻地漂上来,像是河面铺满了白色的石头。你的祖宗不承认黑龙,你看,哪里有鳞甲漆黑眼眸猩红的龙呢?这本来就不是天上下来的存在。他们又不得不去保护黑龙,因为人间需要黑龙。”舜的两条腿在湖水里晃荡,搅出些水声,尽远盘着腿很安静地坐在他旁边,舜说着说着转过脸看了他一眼,尽远一头翠绿的长发散散束在脑后,眼帘垂下,青龙独有的金色眸子此刻也显得暗淡一些,面容好看得真是经天神精雕细琢过的。

舜突然顿住。“我有好几千年没这么跟人说过话了,尽远。”他的话语里带一些苦涩的笑意,“也许是我该泡泡水了。”

“舜?”尽远的思绪被打断,有些懵懂地转头,只见一道黑影灵巧地窜入湖中,水纹悄无声息地散开,光滑的黑色龙鳞在月影下闪闪发亮,尽远从未见过真正的黑龙,他原本只当两族是鳞色上有所差异,却没想到他们的气差了那么多。能够轻松辨认的紫气溢散在西湖之上,这就是书中所讲的天子之气,这诞生于人世的庞然大物在水下来回穿梭,龙类光滑的脊背时不时划破水面,尽远的心跳猛然加速。

尽远一直觉得舜是个捉摸不透的存在,也许是源于他本身的不谙人性,舜的身上有一种自相矛盾,这他无法理解——这就是人性最显著的特征。现在他却觉得自己也变得自相矛盾起来了。尽远眼神放空,茫茫然地看着落在水影里的星斗。

什么冰凉的东西突然碰上他的后颈,尽远惊得险些滑到湖里,就听见舜轻笑一声,抬头才发现黑龙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归了人形,身上是一滴水也不带,手里却提了一对儿往下滴水的玉佩。

“你说有不有趣,它恰好掉到我头上。”舜学着尽远盘腿一坐,这次离尽远好近,“看不出什么料子哪儿的雕工,却是条龙,谁用得起这对儿玉佩?要是刻着鸳鸯还好说。”

“……你就这么拿回来了?”尽远无视他过于有人情味的调侃。

“不然凭它掉到湖底?有点浪费了吧。”舜把玉佩挂到尽远面前,“浅绿底子配红绳,和你很搭。”

“这是捡来的。”尽远不知该怎么说了,“……不太好吧?”

“我倒觉得挺有趣。”舜不知是猜到什么了,“你说它是怎么凭空出现在湖里的?”

尽远无言,许久道:“你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返璞归真。”舜低声笑道,“你不也一样。”

 

舜回答说:“哪儿都能去也都不能去了,不用多久就有妖怪来杀我你信不信?你现在回东海,还能给青龙纯血留一脉。”

尽远只摇头。

“想好了?若没记错,你的确是最后一个了。”舜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意思。

“我的责任是安全护送你到下一个帝都。”尽远认真道,“现在不会有下一个帝都了,但是……”

“但是?”舜的眼神亮起来,他像明白了什么一样勾起嘴角,“尽远!”

“走吧,少废话。”尽远不看他,“你说你想看看这江山,那就去吧。”

启程的时候尽远腰上多了半块玉,红绳系在白腰带上很显眼。白上染着的绿却是有点温润的,细细腻腻地流进眼底,毫不显得突兀。

 

后来一次遇袭,对方的匕首款款从尽远腰际划过,不料刃尖撞上玉块,尽远在这秒扭断对方的脖子,舜扑过来搂他,他摇头道没事,玉佩解下来好一道划痕。这么几年来脾气终于软了些的尽远叹可惜,舜却说,你少受一道伤就是没白捡它。

舜按着他,好像怕漏了什么一样,叹气道:“你最重要。”

 

04

武昌的枪声响起来了。

 

舜和尽远山路走到一半找个山洞歇歇,舜一个劲儿地开始咳嗽,嘴角见了红。尽远方寸大乱,再看对方身上的紫气都散去几分,那日气魄非常的黑龙之影虚晃了一下,隐有破碎之势,舜却大笑说好哇!尽远,大事!他又咳,尽远拿手帕擦他嘴边的血。

“我等这天等了好久,谁知道遇见了你,我又不是真盼着那个时候了。”舜就握着尽远的手说。尽远浑身颤抖说你不行,这个世道还要你——

“尽远。”舜捧过他的面颊,眼神那般热烈迫切,你听我说!

 

“这个世界有这个世界的命理,它总会像机器一样均衡运转,它有它自己的起承转合,繁盛、衰败、破灭、重生,这是人们几千万年的挣扎顽抗,这就是所谓人类智慧的结晶。我们都是很怕人的,说他们诡计多端,但你也该知道光与影是如何黏着,他们总归是向前的,是那么拼命地在泥泞里迈着步子,你看很多人活得潇洒,就是这些人最有铮铮铁骨,最后也是他们昂首挺胸地走进王朝的坟墓。你也许也会不理解。其实我也不理解,你看,你们也说我是最像人的妖怪,可我总归不是人。

“妖怪们教会我一些事,人类教会我更多,可我真正学来的还是这片天交给我的,尽远。你想起我的时候应当抬头看一下天,那始终是这个世界的脊梁,在四季轮转的时候你也会学到一些事,这时候你也要想起我,尽远,因为我就是那样诞生的。”

 

尽远双唇颤动说不,舜的这番话怎么听怎么——可是这世间唯一一条濒死的黑龙拿出要把自己生命燃尽的气势来那么急切地对尽远讲话,那种深情要将尽远溺毙了,他们一起行走的日月好像转瞬即逝,但在人间算来已经是近百年的光阴了,尽远起先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呀,舜说什么他都无法理解,后来他知道珍视惋惜,知道七情六欲,舜却说尽远你不一样,你并不是天性凉薄你懂吗——尽远想说我看不懂你这番热切,但是舜挨上来,他们的呼吸都黏着在一起。

 

“尽远,你一定要想起我!有记得有想起人才是活着,我不管那些,我想在你心里多活一阵子。尽远,想起我。”

尽远好像听见成片的炮声在耳边响起,耳边嗡嗡一片,舜的话却比炮声震得他耳膜发痛,眼眶在一阵阵发烫,为什么?这是什么感觉?舜又对他笑,他们彼此额头相贴,舜的眼里全是尽远。深情的黑中是一片温润的绿,再容不下一丝一毫的其他了。

“妖怪看不起我,人们看不清我,可是你,尽远,你……”他似乎因为情绪激动而语无伦次起来,竟没有再咳一下,尽远愣怔怔地看着他,睫毛一颤,眼泪顺着面颊滑下来。那是什么?尽远想,那是什么那般炽热?他控制不住他自己了。

 

“你看,我不知道怎样成仙,怎样称王……”舜看着他笑,两眼也泛起泪花。

“但我知道怎样爱人,怎样生活。”

天旋地转。舜很温和地亲吻他,你明白吗,尽远?你明白吗?喃语消逝在唇齿交接中。这样的亲吻近乎虔诚,尽远的心上像是有千根万根针在扎,这种痛感顺着脊梁攀上后脑,烧灼一般地疼。

舜?他尝试去回应,舜的动作却有点僵硬。“可以吗,尽远?”我……我可以吗?

尽远有些迷茫,他觉察出舜的不安,他觉得此刻应该发生一些事情。他又不是真的与世隔绝。放在以前他绝对无法理解,但是百年时光什么都化了。他想起舜勾着眉梢冲他似笑非笑,这人间的黑龙生得那般英姿飒爽。他总是因此心悸,再草草掩盖下来,拿无知当薄情,拿惊艳当温存,可他现在不一样了。于是尽远尝试着伸出手,搂住舜的脖子。

 

什么?意识逐渐融化在积年累月的深情中,这是什么?像是月亮和星星都颤抖着掉落下来,落在两人交缠的发丝间了。不懂得。火也可以烧得很缠绵,小小地照亮彼此的眼底就好,但温度永远那么灼人,呼吸烧成一片。不需要……只是很恳切地乞求祈祷,然后碰触,一些撕扯,一些痛彻心扉,又交融出那么腻人的光晕,交缠,交缠,合并。接受。是的……像是两块玉佩一样。是完美无缺的……“尽远……”

我不知道,但是……

 

“那是什么,舜?”尽远迷茫道。万籁俱静,舜帮他绑头发,轻轻亲吻他的脖颈,“你别哭了,尽远。”

“我没有在哭吧。”尽远一摸脸,湿的,“我不知道……那个是……是吗?”

舜的动作一顿。

“我也是第一次感受到这种情感,实在是很神奇,它很少在帝王身上出现。”舜继续小心翼翼地梳理尽远的长发,“或许是在他们成为帝王之后,这种感情就消失了。”

“也许这就是妖怪与人的区别吧,尽远,我们终究不是人。”舜把头发绑得满意了又放手。尽远问:“人总是活得很难过吗?”

“总会难过的,但也有开心的时候,这个我们倒是都一样了,尽远。”舜微笑道,“但你想起我的时候要开心一些,这样才好。”

想起我的时候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他捧着尽远的脸想,最好要笑。

 

05

他们在要入山的时候捡到一个小孩子,看不出年纪,饿得奄奄一息伏在山路上,尽远皱着眉于心不忍,又不想坏了规矩给小孩子惹灾,在旁边站了好久,舜咳嗽了两声说哎这个孩子,你看,跟你一样是绿头发。

“大概不是个普通人了……”舜话音未落孩子就给他咳醒了,迷瞪瞪睁着眼看他俩,明显吓了一跳,“能看到我?那必然不是个普通人了,这个能管。”

 

“有时候人也会毫无征兆地掌握一些力量,这个要去问神仙了吧。”三个人在路边的破庙里躲雨,舜一边咳嗽一边说,尽远听得揪心,尽管知道无济于事也把外衫脱了罩在舜身上,小孩子畏畏缩缩地看他俩,舜看他这可怜样儿,丢了两个果子过去。

“你远哥哥不吃肉,只有这个了,将就。”舜开玩笑一般道,又咳嗽。

问了半天孩子才说他姓诺,没名字的,家里人都死光了,现在他觉得自己也要死了。尽远说你放心吧,我们在你会没事的。小孩子还不太信。

舜在一旁看得眯起眼笑:“尽远,你变了好多。”

“……怎么也是快一百年过去。”尽远一愣,答道。

是变了好多,变得活络,学会包裹自己的棱角,学会温柔待人,学会掩饰,学会照顾。是在某个人的举手投足间看到人间的模糊印象,又由某个人带领着一头扎进世事喧嚷,因为某个人尝试去软化自我。因为某个人,变成更像人的模样。

舜就想,这样子的尽远,啊。怎么能不喜欢呢。

 

最后舜停在这座山前,说我好困。山峦如画,南方的山都好像不太一样,是细细描绘的眉眼轮廓,再由雾雨一罩,面纱改过精致眼眉,柔软得酥了骨头,舜身上的黑金往这里一扎,冷硬得格格不入。黑龙的魂魄几乎难以聚形,大量紫气逸散,天上的云是紫的,青龙情动,紫气后面又聚拢了电闪雷鸣。尽远看他身上断断续续散出去的紫气,看着舜面带微笑背手而立,颇有些指点江山的意味。尽远第一次见到舜如此锋芒毕露,这就是人间的紫气人间的帝王,这就是最像人的妖怪,就是份王权与骄傲。就是他的舜啊,陪他走过百年光阴的舜啊。

尽远忍着异样的痛颤声问这些紫气的归处,舜坦然道:“从今往后这天下再没什么天子,这紫气是护这片土地的——它们跑去每个人的身上,每个人身上都有紫气,这个民族就是压不倒的。”

“所以尽远,你不要再哭了,你要记得想起我。你一定要想起我。”想起我……

“好好活着,想起我,然后微笑。尽远。”

尽远。

 

最后的最后,一块玉佩落在草丛里,此时的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温吞地包裹住徐徐散往四面八方的紫气,雷电一打,雨势汹汹,好像替谁在哭一样。

 

06

“尽远哥,你去哪儿?这半块玉你忘了,你总是贴身带的。”

“我回一趟老家。玉给你了,好生收着。”

“老家?那……你还回来吗?”

“也许……不回来了。”

 

第三章:殊途同归

 

01

那是最开始的时候。

 

“尽远,冕下送我一对儿玉!”小太子对他的侍卫喊道。东楻夏天的太阳很烈,阳光透过树影细细碎碎洒下来一片,尽远刚训练完正靠着树消汗,就看到舜一路小跑过来。御花园里的蝉叫得最聒噪,花香也很腻人,永远是这么片透着潇洒劲儿的生机勃勃,北国是怎么也见不到的。这片土地对他这么陌生,小孩子又迫不得已去适应,他早早就学会了独自生存,只是他落在东楻这片土地上,总像是鹅卵石里塞进的碎玻璃,闪耀却异常,看得突兀。他正迷糊着玉块就贴过来,他下意识差点给人甩出去。

“……殿下。”看清来人是谁他赶紧松了劲儿,却只会低头木讷地喊,没有人教他该怎么跟同龄人打交道,这时而有些任性的小太子更让他拿不准主意。舜最看不过他这个样子,伸手把玉佩塞到他怀里,“这一半给你。”

“这……不合规矩。”尽远完全没料到小太子来这一出,愣怔怔地看看玉又看看他没了主意,他所受过的所有教育都没告诉他怎么应对别人的友善,或许说他从未感受过如此直接的善意。以前老管家照顾他,他们的默契尽在不言中,柔软与温情都包裹在沉默的壳子里,以至于尽远在异国的小太子面前总是不知所措,他们差了太多,哪里比对起来都不一样,但是小太子从来不这么觉得,他们都不是没有脾气的小孩子,也会因彼此或隐忍或明显地生一些气,一路磕磕绊绊却也的确逐渐熟起来。只是尽远还是无法习惯舜对他的热情。

雷格因就是个恋旧的小孩子,始终找不到自己熟悉的根系,也找不到自己的家了。

“送给我了就是我的东西,那再怎样就是我说了算。”小太子很洒脱地笑,“你看,这玉带一点绿,再用红绳挂起来,是不是很适合你?”

“可这上面是龙纹……”龙纹不是谁都挂得起的。

“只有一半谁又看得出是条龙?再说你天天跟我在一块儿,你收着就是。”小孩子这时候显出些任性来,执意将玉往尽远手里塞,尽远握握玉又松了劲儿,又握又松,舜看出他的挣扎,直接就把玉挂到对方的腰带上。舜动作的时候尽远整个人都僵了,他还没跟人靠这么近过,东国是礼仪之邦,北地的礼貌却要更疏离些。

东楻的小太子,听身份那么尊贵,面对他时总是热情任性得真像个小孩子了。大功告成之后小太子就很有成就感地笑,说好看吧!这时候树下的光斑都暗下去,小太子站在正中央,好像再没什么能有那般明媚了。

 

东楻跟艾格尼萨太不一样了,阳光原来还可以这么暖,蝉原来还可以这么叫,尽远却一点也不觉得恼了。

 

所有事物都那么柔软,柔软得他想哭。

 

02

就像是在长久的疲惫后大睡一场,意识在光晕间浮浮沉沉,声音被扩放了无数倍难以接收,伤痛与心碎都被宽和的白掩过。这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姿态,所有事物都未曾诞生,感情没有意义,那些狰狞与呐喊都寻不到归处,缠绵与绝望也是苍白的,在开始前就结束,结束后又要破壳而出。是亲吻,是喃语,温和地小心翼翼地交缠在一起。

 

尽远曾经想过很多可能。

当他们身陷囹圄几度受挫时,他就想,要是能和舜普普通通地长大该有多好。舜该有年轻人的样子,他也不会这么钻牛角尖,一开始他们也许会性格不符,但是只需要一个契机,他们仍然是最好的朋友。他们的关系也许会止步于友情,也许会自然而然地发展出一些别的,但他们都不需要那么多的背负,活得都要轻盈许多,自然会有更多的畅快。也许他们也会为了彼此拼命,也会在意彼此的安危胜过自己。

当他们放下隔阂死地后生时,他又想,如果自己小时候没有遇到舜会怎么样?尽远的童年一度晦暗,他的成长方式蛮横又无情,生活没什么趣味,活着的过程是孤独的,生活是为了活着,好像别的都无足轻重了。是舜教会他了许多东西。舜身上总是有一种让人信服的气质,因此尽远坚信他生而为王。如果没有了舜,他只得一个人负隅顽抗,用铁骨铮铮碰得鲜血淋漓,用死不服输的气魄与命运斗个鱼死网破。他也许会变得薄情,会变得不谙人性。但也许他会在其他的时点遇见舜,他总觉得他们会遇见。

 

他看到很多未曾发生却无比熟悉的场景,看到一身简装的他和舜在某片废墟前牵手,又看到绿头发的小孩子跟着一身白衣的他沿着小路走,看到满身傲气的黑龙与齐天的紫气,最后画面定格在一块刻着龙纹的玉佩上,这块玉佩怎么看怎么熟,莹绿的光芒从玉石内迸发,拉扯着意识迅速扭曲脱出这片无序。

 

尽远在病床上睁开双眼。

 

03

“舜?”他开口,嗓子干得厉害,病房里拉着窗帘,光线好暗,他的手在床沿摸索,另外一只手挪过来,“我在。”这个声音再过几辈子尽远也认得清。尽远最怕舜出事,很费力地移动手指捏捏熟悉的茧子,是他不错。是他认识的舜·欧德文。

尽远一下子放松下来,浑身的每一个关节都在痛,还活着?他神志不清地想,舜在。那就是还活着……那一定还活着。舜不可能……这是哪儿?好黑。什么时候?舜受没受伤?他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一杯温水被递过来,他喝了一口,喘口气还想说话,舜的嗓音闷闷的,先他一步道:“在东楻,管家来过,你睡了三天,现在是深夜……我也不知道几点。我没受伤。”

尽远几乎都要笑出来了,他咳嗽两声还想问,舜就把他的手塞到被子里:“你再睡一会儿吧。我通宵批了两天公文累得要命,你陪我睡一会儿。”

“你坐那儿怎么睡,殿下,回去睡。”尽远说一句话喘一会儿,虚得太厉害。

“……不了。你要是不睡就陪我聊聊,你睡了三天……”舜又提起一遍,尽远这边刚醒来,心情平静得过分,此时突然觉出来,舜总不是他这么平静的。他不太敢去想这三天舜是什么状态。

“有谁出事吗?神殿怎么样了?咳……”他又咳嗽,舜低声问他还喝水么?他否定后舜就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神殿塌了,伤亡已经控制在最小了……弥幽想见你,我们都吓坏了。”

尽远有些愣地躺了一会儿,举起另一只自由的手缓缓盖在眼睛上,道:“我没想到。”他终于流露出些劫后余生的恍惚与后怕来。想不到。他以身犯险的时候从来想不到。风筝在风雨里飘摇的时候也常常难想到还有线拴着它的。还有什么可以靠着,还有谁会在意。

“你从小就这个样子,尽远,你就不能……”舜的语气听起来好郁闷,尽远又想笑了。他知道舜想说什么,他只是觉得难以置信,在经历了那么多之后,舜还能想着这一点。曾经他没想过能被原谅,但是舜这么做了。很多年以前,是舜用行动告诉他,是的,这个世界上有人在乎你,有人不会把你抛下,你不用这么拼命,可以依靠别人一点。你不用抱有那么大的敌意,不用随时想跟人拼个两败俱伤,这个世界不光有猜忌还有拥抱,这里不光有刀锋还有鲜花。舜告诉他:“有我在,你不必逞强。”*

其实舜才是最让人意外的那个人。你当他是皇子,他与你以“你我”相称,你道他任性,他却是少年老成,你当他一刀两断执意放手,他却生死关头仍拉你一把,惦记着你的安危。他是那么让人意外。舜·欧德文这样的人,天底下绝不会有第二个了。

 

“清理废墟的时候找到个有趣物件,你要看看么?”舜自行结束这个话题。

“什么?”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被塞到手里,尽远感受着这个轮廓,脑子里灵光一闪,朦胧梦境里的什么东西被拖出来。“……玉佩?”

“是。你还记得那年我们在船上,后来出意外一对儿玉佩都掉进湖里了吧。”舜不说尽远也记得,尽远问哪儿找回来的,舜说可有意思了,就在神殿的废墟里,搬开第一块砖就能看到。“也多了几道划痕,感觉树根做不出,我还没抽出时间问冕下。”

“你忙成这样儿还来我床边坐着?”

“……”舜没回话了,尽远直觉舜瞒了什么,但不欲深究,“我好像梦见这块玉,冕下给的东西都挺玄。”

“我就是想到小时候的你了。”舜说,语气里一点感慨,“感觉你变了好多。”

“你不也是。”尽远轻笑。接下来是一段很舒服的沉默。唉,无论发生了多少事,有彼此在的地方从来不会很难受。

 

舜说,你真的把我们吓坏了。你知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

“都过去了。”尽远握住舜的手指,“你没事。”

都过去了,你还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这就是再好不过了。

 

“我想起一点,当时冕下送我这对玉,说它是分不开的,后来我给你一半没什么问题,还以为他在开玩笑。谁知道一起掉水里又一起被挖出来了,很离奇。”舜若有所思道。

“有机会问问冕下吧。……你是不是困了?”

“这么黑,你怎么知道的?”

“一听就知道。我给你腾地方你睡会儿?”

“别,我怎么能跟伤员抢地方。”舜又沉默一会儿,“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多怕。你不敢想。有些话不说是真的会后悔。”

“……是。”

“我一闭眼就看到你浑身是血。”根本睡不着。舜只一句话尽远就知道他什么意思了,尽远捏捏他的手心。他们都享受了一下劫后余生的温存。兜兜转转走了那么多弯路,发生好多事,到最后两个人还是小孩子一样靠着一起攥着一对儿玉佩,尽远有些感慨,他想,唉,天亮吧。天亮他去见见弥幽,见见母亲,他也有一些话想跟舜说。然后一切好像都过去了,世界会是崭新的,带一些荆棘但总归柔软的。他又会走在自己的路上,跟自己所爱的人对视,然后他们一起迈开步子,走到那个多少年前就许诺给彼此的远方去。

一切都会有一条归路。

怎么走都会有一条归路。

 

天亮吧。他想念舜,他想看清那疲倦却安然的眉眼,他想拥抱他的挚友、爱人,确认一切安好。

天亮吧。他想念东楻的万顷天光,想念圣塔与永远葱郁的树木,想念古道朝天想念车水马龙,想念这个温和里缠着铁骨铮铮的国家。

天亮吧。他想念蝉鸣。他想念那么多个欢快的童年日夜,他想念他的师父,想念他的师兄弟,想念并肩战斗的友人们。

 

天亮吧。

 

 

“天是不是亮了?”

舜起身去拉开窗帘,漆黑的病房里终于迎来了清晨的第一捧阳光。就连那束光都不由自主地匍匐在舜身后。尽远想起舜送他这块玉佩的场景,小太子专心致志地冲他微笑,东楻那于他而言格外耀眼的阳光也失去了色彩,尽远又想起舜在雨中舞剑,利落的剑花剖开雨丝风片,最后款款停在尽远身旁,舜去拥抱他,尽远就再也看不到连绵的乌云。

这时候舜转过头来,眉梢一挑似笑非笑,是尽远最难以忘怀的意气风发。

“是,天亮了。”

 

Fin.

*时之歌手游中,庭院加舜好感度的时候的语音。


后记:

习惯性16832字,反复修改了几遍还是有不尽人意的地方,啧。自己的辣鸡文风已经看不下去了!十分绝望!

实不相瞒,当时情况特殊吧,心态本来就不太稳定,被双龙线虐得肝儿颤心情阴郁了一天,原本有很多地名和事件名,后来觉得没必要,这篇故事毕竟……现在提的很隐晦自己猜一下吧。是两个世界,三条时间线,多少传达了我心里的舜远的各种状态。平凡的舜远会是怎样的呢?童年没有遇到舜的尽远会是怎么样的呢?他们未来可能会是怎么样的呢?于是就这么定下来了。

双龙线的灵感其实是源自某袁姓青年,据说这位的女仆无意中打碎了他喜欢的汤碗,他从梦中惊醒,机智的女仆灵机一动说自己别吓着是因为您床上盘了一条五爪大金龙啊!他狂喜,不罚反赏。不过大家看这个时间线就知道舜在那个时候一直跟尽远在一块儿,终究是没有“帝都”也没有那位“皇帝”了:)

感谢糖爹的神仙配图,太好看了TAT是最后病房里舜远在一块儿那一幕,第一次写的时候我还没从双龙线那个感情状态里脱离出来,全程都是一种有点悲伤的温和,改了两遍竟发现也不怎么改得动,是我的一些个人理解了。

有些设定大概一提,那块玉佩是护神魂的,并不是指定的情侣一对,是有密切关系的人都可以戴的(父母和孩子啦那种)是护身符,有穿越时空的能力,认定主人后就不会变,两个世界的云轩都是看出这一点来才给了舜的!

现世线不知道能不能看明白,就那么点东西,感觉还是挺好明白的,就,我私设的现远姓诺!然后,爷爷绿头发,老军人!尽远能通灵!尽远跟他的爷爷很像,他的能力是遗传ww嗯!龙王庙!龙神像!老家!好,点到为止麻溜儿走人(……)

非常荣幸能有这次参加合志的机会了,没想到这么久过去还是这么喜欢他们。希望他们能越来越好,他俩都是我的心头肉,他们是世界至宝我永远写不出他们好的千万分之一嗷呜嗷呜

那么惯例,感谢看到这里的你!

期待下次再见★

-by:宋凌-2018.8.6-00:20-

2018.11.24补充:

那个……没想到这么快这个故事就跟大家见面了【挠头】

后记写得比较晚,这篇的初稿如果没记错就是在六月中考那三天假期里赶出来的,后来反反复复大修了三次,就当时而言是已经尽力了……

最近在花式爬墙,竟好像也没什么想说的了,虽说有些淡圈但姑且还是不会走的,因为早说过要陪他们走到最后这种话【挠头】

希望大家继续喜欢舜远www估计也没啥人看吧嘿嘿

最后……产粮玄学!!!!救救孩子吧!!!!!!非酋流下了眼泪!!!写谁出谁我不管给我来ssr舜远5555555555555现在连远远的sr都没有!

写稿去辽

顺带BGM其实是有个曲单的,但是太麻烦辽看看以后想起来再发一下吧【啊喂】姑且感觉其中最深情的就是这首惹!


玄学入欧,玄学入欧【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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